被修整一新的忒修斯之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只,一个保留了肉体生存却失去一切意识的动物,和一个复刻了过去所有意识和知觉、却被更换进一个全新身体的存在,哪一个才是和原本的他同一的人——这是同一性要解答的问题,又不只是同一性要解决的问题。
只是他们在当下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对于昨夜死而复生的五号,和现在,八点零二分,出现在大厅里的九号。后者看起来一切正常,没有什么变化,面对八号时也没有什么破绽,所有他拥有的记忆和思维都和他该拥有的一样。可惜经过昨晚的事情,和对规则的分析,在现在这个早晨,唐豫进盯着九号推断他身上大概已发生了和五号正好相反的改变——九号已成为那个所有零件都被更换一遍的船,而五号则是那个由所有旧零件拼凑而成的船。
这一点他会在中午十二点得到确认,不过在第二日的这个早晨,它们还只是一个猜想而已。在第二天重新见到九号的出现,在场多数人还是松了口气,看上去生牌确实还能是一张好牌,能进入一晚安全屋,之后还能再避免抽卡带来的风险——至少和死牌相比更安全一点。
当然,也会有人察觉出生牌的不对劲之处,比如唐豫进和时停春,而八号也许同样早发现了这点。不然她也不会将她的卡牌还给九号,拿她的伴侣做一个试验。至于试验的结果肯定也没有人比她能更清楚,重新出现的九号到底还是不是原来的九号,还有,九号对她,到底是什么样一个概念。
一个早餐,所有人都吃得心事重重。好在早餐的味道不错,唐豫进还能投入其中享受,假装没看到六号有意无意从他和一旁的二号身上扫过的眼神,一门心思在桌子底下蹭着时停春的腿,最后被实在受不了的男人用力踩了一脚。
还挺疼。唐豫进总算老实了下来,一脸可怜地吃着早餐,惹得坐他对面的女大学生又看了他一眼。但也只是一眼。昨晚也可以说逃过一劫的十一号很快收回了眼神,继续收敛自己的存在感,试图将自己的存在也彻底从这个游戏里抹去。除了六号,在场大概没有人希望自己被他人注意,尤其是四号的尸体至今还横陈在三楼中间。
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唐豫进和二号终究是逃不出被人注视的命运,这一点也许会阻碍他今天进行游戏。好在最后抽牌的结果没有到最坏的地步,8:30,唐豫进第三个上前抽卡,得到的仍旧是一张空牌。
今天他不必强制交换,游戏也不一定还能进行到明天,于是他不打算像昨天一样活跃,想着暂时避避风头,把剩下的事交给他的盟友去做,他只需要进一步将规则确认,从而更好将他钻空子的行为完成。于是8:45,他又和时停春约在了卫生间里。
“我是空牌。你又抽到什么了?”锁好门,唐豫进也不跟人废话,顺带用拐杖往人脚上压了一下——作为刚刚被人踩了一脚的回报。他还是挺记仇,这个特点时停春会在后面体验更深。但目前他默默收回了脚,懒得和他计较,“生牌。”他只是这样回答。
听到他的结果,唐豫进就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队友,怎么能找到个运气这么差的,连续两次都抽到特殊的卡牌,现在看来生牌还很可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死牌。“咱们现在散伙还来得及吗……”他说着就想往外溜走,不过受了伤,脚程不快,没能走上两步,就被时停春揪住领子,给拎了回来。
不得不重新面对他们的合作,唐豫进只能自我安慰,生牌总比死牌好。这一点他们都还是知道。总会有人愿意要它,毕竟目前除了马丁·本杰明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表明生牌的意义,反而从九号现在的状况来看,多少能算是一张安全的牌——安全一天也是一天。
总是有人不敢去赌未来的运气,更愿意把握住当下的可能性。“你这牌不能换出去。”虽然心里后悔得不行,但被人抓回来,唐豫进重新思考他们的处境,“不过还是得给出去。至于怎么给,以及给谁,你自己解决吧。”
“我还想问你要不要跟我换呢。”时停春不知是玩笑还是实话,冒出这么个回答,说完自己就忍不住笑了,“行吧,今天有什么事我自己解决,倒是你,别把自己折腾死了就行。”
时停春要将生牌给谁唐豫进倒是并不在意,甚至他能不能给出去唐豫进也并不关心。确认自己不用再管对方,他就准备去诊疗室看看。昨天他注意了一下,在确认卡牌结果的时候,那个医生不是从诊疗室出来,而是从一楼紧闭的某个房间走出——正好是五号的尸体被带进的房间,没有意外,应该也是个实验的空间。既然如此规则上没有禁止在自由交换时间靠近诊疗室,只说不能打扰到医生的治疗,于是虽然从时停春手里知道了点诊疗室的信息,但那确实太过模糊,他还是愿意自己去一探究竟。
只是在此之前,他还要完成一件事情。等交换时间开始,他便在场上找到了一位他能确定没有拿到特殊牌的玩家,和人一起进了公证处,完成了一次交换,也从公证员口中,得到了一点信息。
他是十一点半用完餐后才去的诊疗室,这之前的时间由于得到公证员的信息,他选择留下来再观察了一会情形。今天参与交换的人不多。一方面没有强制的压力,一方面也是在赌游戏不一定能进行到明天,赌这一点,总比赌自己的交换对象是否抽到死牌更有利一些。
因此一整个上午,除了唐豫进和他找上的十一号,时停春是没什么动静,八号倒是想要找人交换,可惜因为昨天的事情,暂时没有人愿意。只剩二号和六号进行了一次卡牌的交换——虽然不允许用暴力手段交换,但威胁大概还是可以。
也是六号的表情实在太过明显,让人想不知道死牌到底在谁手上都不可以。看到这,料想之后不大可能再有交换进行,唐豫进才在大部分人回房间午休的时候走上了四楼。门没有锁,看起来确实并不阻碍玩家的进入。甚至可能就是等人过来,打开它的秘密。
时停春也确实没有骗他。走进诊疗室,唐豫进这么想着。里面的装潢和普通的手术室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没有想象中血腥的场景,或者猎奇的标本,有的不过是一些医疗用的器具,以及放在柜子里的案卷。在一堆手术用具里,唐豫进也发现了和时停春给自己的那把刀一样的刀具,至少证明,那家伙也确实来过这里。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这里看起来灯光稳定,空气干净,一点没有特别的地方——除了病床上似乎正陷入睡眠的一具肉体。
但这里又确实有某种问题,唯一的可疑之处就是柜子里的一堆案卷。而等唐豫进翻阅完最新的一份诊疗记录,才发现他好像猜错了一件事,他们要确认身份的好像不止是昨晚出现的五号和今早出现的九号,还有一位,是正在他旁边沉睡,由五号的意识,和九号的身体,组合起来的,也许还能被归类是人的物体。
真相并没有被任何手段掩藏,它一直置于那里,毕竟它原本就希望能被如它所是呈现,从而能从玩家手里获得一个答案,或者,是让玩家能得出一个答案。
生牌和死牌构筑出了三个存有,一个拥有九号所有记忆、意识和思维方式的仿生机器,一个大脑死亡、肉体却通过手术仍能保持活动的五号,还有一个由九号的肉体和五号的意识组合起来的、由于手术失败而无法正常使用身体功能的存在。这三个存在物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此在,哪一个才真正保留着仍能证明他们最初的身份的那个东西——记忆、肉体、大脑功能、灵魂,也可能是别的东西——或者,哪怕都将他们当作尸体看待,又哪一具是五号的尸体,哪一具是九号的尸体。
放下案卷的时候,唐豫进脑子里冒出这样一个想法,这也许就是这个游戏真正的意义——代价过大的意义。
但他们本就是将死之人,才会来到停尸房,也才会来到这里,有机会触碰到现实中无法触碰到的真理。唐豫进想,本来在现实中他们就难以存活,能来到这里已经能够算是庆幸。当然,也就是现在成为谜题的两个男人不是他,才让他能够这样开解自己。
进来之前唐豫进曾以为自己知道这个游戏的答案。但进来之后,又有那么一点不甚确定。他甚至在想一个问题,他自己,现实中的他自己,又是那三个存在中的哪一个类型。
回房间后他就睡了一整个下午,依靠梦境整理他混杂的思绪。
一直睡到三点多,醒来的唐豫进在床上又发了会呆,才想起来要去找时停春那探听一下情况。
好在他下午的时间虽然被他荒废,但时停春始终盯着大厅。总算在卫生间附近把人逮到,唐豫进毫不客气地就要求人给他说明情况。
“下午没有人交换。”时停春心情还行,勉强愿意给他一个简要的说明,“死牌大概是被六号还给了二号。除非有人想要寻死也说不定。”
“那你的牌呢?”
“被人偷了——人太嚣张就是容易有这样的报应。”时停春有点做作地叹了口气,叫唐豫进看得忍不住笑了出声,也是在笑声里,他沉重的大脑总算抓住了清醒的契机,让他能够重新开始思考场上的局势,“知道是谁吗?”他这么问时停春,得到的答案也不出所料。
“应该还是六号。”时停春也跟着他一起露出个笑,只是明显比唐豫进收敛不少,“照他昨天干的事,就算他不来,也总有人会帮我的忙——你觉得呢,八号?”
第9章 生与死-06
在卫生间附近遇到突然出现的八号似乎只是个小插曲。对于时停春的问题,八号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但她的表现又是给出另一种超越语言的答案。
一切无需多言,他们最后的交集大概也就停留在此地。今天或者是明天,游戏就能终结。虽然唐豫进现在并没有真正想明白本杰明给出的问题,但这不妨碍他清楚最后能给出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只有那个答案才能让他们离开此地。
四点十分,他们准时回到大厅,等待今日结果的宣布。唐豫进没怎么参与今日的交换,比起结果,他还是对交换的过程更感兴趣。直到医生来到大厅,宣布卡牌的归属,他才终于提起了一点精神,看向了二号——死牌不在她的手上,而是在六号手里。
所以,现在出现了一种情况,生牌、死牌甚至还有一张空牌,它们同时掌握在一个人手里。六号从自己口袋里摸出那张死牌时还不可置信,他猛地瞪向二号,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二号依旧是那副平静而又有几分虚弱的样子,明显的药味在她身上凝聚。
很快,六号也没机会再去质问对方,在苦恼几分钟后,医生还是说出了他的宣判,开枪击中了他的额头。他开枪的速度够快,六号甚至都来不及做出一个逃跑的动作。只剩下趋向凝固在原地,想法都还未成型,就永远成为一种刺激的半完成品,被扼杀却又留存在了大脑里。
死亡比生命在他这拥有更高的优先级。对于这样的结果,医生这么解释一句,便带着六号的尸体离开了这里。“祝你们玩得愉快。”这是他最后留下的语句。
昨晚还威胁着所有人生命的男人如今就这样轻易地倒在这里,倒是没有人对他有什么同情,反而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今晚也许会是个平静的夜晚,不少人这样想着,也有人抱有与之相反的态度。如果能收集这些未公开的心灵,时停春在回到房间前想,也许就能解决他最大的问题。
他永远也无法直观他人的想法,他人的心灵永远对他是一种缺席。这条充实之链永远也无法达到顶端,让时停春不得不浸入怀疑的世界,怀疑当下他所领会到的他人的真实,甚至怀疑他所经历的一切的真实性,他的经验,他的知识,是否是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和真实的世界发生联系。
而现在,唐豫进给他带来的,关于诊疗室的信息,进一步让他怀疑起了自己的真实性。也许他自己也是假的。他坐在床上,听唐豫进描述他在诊疗室看到的图景。与他现实认知完全背离的存在让他在想,他是不是也只是一段被模拟出来的思想,塞进了一个仿生机器,现在还好笑地去思考别的存在是不是人的问题。
“想什么呢?”在他出神的时候,唐豫进伸手到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将他从思维的世界扯入直观的现实。
“想你。”回神后他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只是说完,他立刻就后悔自己说的这句话语。
“哎呀,太害羞了。”果不其然,有人直接顺杆上爬,一点没有脸红,但还要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过一会又直接解了自己的衬衫,一点没有羞耻心地伸手掐硬自己两个乳头,咬着唇扭着腰,说自己在诊疗室里不小心中了春药,要时停春用他的鸡巴惩罚他一百次才能解决问题。
好吧,至少对于面前这个人的存在,时停春觉得还是可以降低点对他的怀疑——大概很难能做出一个这么不要脸又讨人厌的仿生机器,估计也没有人想做这样的一个仿生机器。
唐豫进说自己中药自然是一种拙劣的勾引,但他们这时还不知道,半小时后,还真有人被药死在了大厅。那时时停春总算靠自己的正直从唐豫进的魔爪下逃离——虽然还是和他做了,但时停春觉得没被人缠着来第二次已经很能体现自己的正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