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2)

木秀于林,宫中便有女子因宠生妒,悄悄下毒害死了已是贵妃的苏氏。

明帝因此辍朝数日,更严惩了涉事的两名宫嫔和她们的家人,一人被五马分尸、其家流徙千里;另一人千刀万剐、其家满门抄斩。时任太医院的许多太医,都被治了失察之罪,最严重的几个也砍了头。

都说元徽六年明帝一怒,流血漂橹,但那时候的凌冽只有三岁,对这些事情记得懵懵懂懂,母妃死后他便被父皇接到身边亲自教养。只是后来父皇太过伤心,积劳成疾,当时的皇后舒氏便主动请求收养了他。

在凌冽的记忆里,他这位嫡母温婉宽和,待他如己出,对他甚至比对亲儿子更好一些——认真教他写字、不厌其烦地给他念故事书,夜里学着唱江南的歌谣哄他入眠。

皇兄也待他极好,处处回护,带着他在东宫念书,更因带他骑马而错过了秋猎的彩头。

这份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一直持续到他十七岁,雨夜,明帝驾崩,守在灵前的他,终于无意识地听见他视为亲娘、亲兄的两人,悄悄躲在暖阁中一番对话——

“你也不想想,当年你七弟不过三岁小儿,皇上就要封他做宁王。若不是母亲听了黄公公的建议、主动提出来收养他,你这太子之位、还有这皇位,还指不定落在谁手中呢!”

“可是母亲,七弟他一直很孝敬您、待我也很恭敬,我还是觉得没必要这么防备他!”

“你懂什么!皇位当前,他现在是还年轻,将来的事情又有谁知道!”

……

之后,他们两人又说了什么,凌冽已经全不记得,只记得当时那份骇然和心痛,还有茫茫然闯入凄风冷雨中,踉踉跄跄、带着满眼的泪光遇见匆匆上京拜见新皇的老将军郭云。

与披麻戴孝的满朝文武不同,这位苍颜白髯的老将军披着厚重的铠甲,手上捧着他的兜鍪,身上的红披风破了个大洞,上面还染满了各式各样暗沉的血。

宫门口的太监似乎还在指责他不穿孝服,对驾崩的明帝是大不敬,老将军却只是用他如鹰的双眸淡淡看了那公公一眼,张开干裂的嘴唇不卑不亢道:“老将,是自战场快马加鞭而来。”

郭老将军是真正出生贫寒的泥腿子,他正二品的镇北将军位,是他自己用命拼来的。凌冽没有犹豫,只一眼,便下定决心、不管不顾地请旨上书,跟着郭云北上从军。

皇兄大约心中有愧,答允他的请求后,给他加了一重爵号,尊成了“北宁王”。

在镇北军中这五年,其实是凌冽活得最痛快的日子,他没有王爷的身份,像普通士兵一样跻身行伍,同镇北军一道儿训练,学骑射、长本事。

这些小战士多半同他是一边儿大的年纪,心性儿真诚而简单,没有那种钻营人心的腌臜龌龊,只有一腔保家卫国的热血。

郭老将军的两个儿子也在军中,他们比凌冽稍年长些,都已成家,凌冽去时,郭家大哥的儿子刚出生,取了个小名叫“家宝”,粉粉嫩嫩、甚是可爱。

他们以兄弟相称,打了胜仗就认真庆祝,虽没有精致的食物、柔软的床铺,但凌冽却觉得安心而踏实,直到战局瞬息万变、直到北戎山上腾腾燃起大火,直到昔日的兄弟全部惨死戎狄铁骑之下。

凌冽睁开眼,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膝上放着的《北境地志》,揉成一团的纸张正巧是北戎山那一页。

北戎山是一座两翼较高、中夹狭长谷地的山峦,若算上连通山脉的两个平原,正好可以做成一个前后夹击的最佳伏击地点。

镇北军同戎狄交战数年,对这凶悍的对手也还算了解——

戎狄由大大小小数百个草原部落组成,老首领年逾花甲,手底下七八个儿子,只有两人有真才实学:年长的一个魁梧凶悍,是老狄王的原配夫人所生,称大太子;年轻些的一个文质彬彬、有智计,算老狄王宠妾的儿子,也被封了个二太子。

眼看老狄王病重,素来狂妄自负的大太子便集结了三十万骑兵气势汹汹地压境,一心想将镇北军彻底打败,给老首领献上一份不错的大礼,顺便同他谈谈继位之事。

当时的镇北军只有十五万,算上凌冽作为亲王的一万亲兵,也不过只有十六万之数,可谓敌我力量悬殊。戎狄大太子认为此战必胜,郭老将军则利用他的这点心思,选北戎山做陷阱,并派了亲信前往距离北戎山最近的云州,期望能调动云州的五万驻兵一道制敌。

当日,老将军命两个儿子各领两万士兵埋伏在北戎山两翼,自己则亲自领十万镇北军到开阔的南平原假意迎战戎狄大太子。剩下的一万镇北军则由凌冽带着,同北宁亲兵一道儿在北戎山的北面窄口伏击。

按照计划,开战以后老将军会装作落败,而后向北撤退、诱使戎狄大军进入他们早就准备好的北戎山陷阱内,而五万云州守军、则会从南面前来,将整个戎狄合围在山谷中歼灭。

可惜镇北军力战三日后,不仅云州的守军没来,戎狄二太子还未卜先知般带着数十万人马赶来,在北戎山下点燃烈火,借着翻卷的北风,将两翼山上的士兵们活活烧死。

即使到了那一刻,镇北军中也没有逃兵叛将。面对死局,他们也是咬牙拼到最后一刻,杀一个不亏、杀两个稳赚,倒下的累累尸骨,几乎将北戎山中的谷地填平。

这一战,镇北军全军覆没,北宁王亲兵也死伤惨重。

朝堂上的奏本多议论此战是镇北军托大,民间私下议论却揣度是军中出了奸细。唯有凌冽知道,郭家满门上下和镇北军二十万将士的性命,不过是做了皇权更迭、朝堂奸臣的一局棋。

幕后凶手是谁,他前世看得清清楚楚。

但若不能掌握足够的证据一击制敌,凌冽便选择忍辱蛰伏,回京这半个月来,手底下人办事牢靠,确实帮他查到了不少东西——

当年那位前往云州求援的,姓韩,原是京城人士,在镇北军全军覆没后便没有归京,说是心中有愧、辞去了军中一切职务,自请做了云州城门的看守。

韩家在京中没什么亲戚,只有一个老母亲和一位已经出阁的妹子。

城门看守在武官行列中不入流,微末的俸禄只够勉强糊口。结果凌冽却查到,韩家老的夫人竟能赁着京城正街一套三进的小院落,连带女儿女婿也住在其中。

再查下去,就发现那赁房的白银出自京中的一间赌坊。赌坊的老板看着都五十多了,却忒不要脸地认了个宫里的太监当干爹,而且认干爹后连姓氏都跟着改了、跟着那太监姓黄。

姓黄。

宫里黄门无数,姓黄的太监可就那么一个。

明帝朝时,这人在太子东宫伺候,皇兄登基后就成了皇帝寝宫明光殿首领太监。如今皇兄骤崩、新帝登基,他便顺势被拔擢成司礼监掌印,代八岁小皇帝行朱批之权,可谓一人之下、权倾朝野。

凌冽思量着,手指无意识地点着书页。

微风拂面,吹落树上桃瓣点点,伴随着粉红花雨而至的,是元宵急促的脚步和冒失的大喊大叫:“王爷——!大事不好了!”

凌冽合上手中的《北境地志》,抬头看向元宵,小家伙脸色惨白、气喘吁吁,一看就是受了莫大的惊吓,一句话喘了好几口气还没说完,王府门口就又传来了一声尖而阴柔的呼哨,“皇上驾到——”

一听这个,元宵的脸色更白,刚想上前推动凌冽的轮椅,便有一道明黄色的身影闯进来,不管不顾地整个扑入凌冽怀中,戴着黄金九旒冕的脑袋直将凌冽膝上的那本书都拱落。

“皇叔!”叫得脆生生的。

跟在小皇帝后头的,是迈着小碎步跑来的皇帝仪仗,仪仗最前面一人尖嘴猴腮、面白无须,身着绛色蟒袍、手持一柄拂尘,不紧不慢地跨过石桥,迈着方步来到林间。

凌冽摸了摸怀里小孩的脑袋,垂眸掩去眼中复杂神色,淡淡冲那太监颔首,“黄公公。”

黄忧勤堆着满脸的笑,连连跪下行了大礼,夸张道:“王爷这是要折煞老奴了!”

五年过去,这太监的模样倒和凌冽记忆中无甚分别,还是一样的吊睛三角眼、鹰钩鼻,当面见谁都是一脸的笑,背地却有数不尽的阴险构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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