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玄瑢怔怔看向她,她为皇帝忙碌以至嗓音大变,但一心一意仍然只为皇帝。
宗陌既还女装,皇帝册立为后在这非常时期顺理成章,而自古以来皇帝有疾不能亲自理政,为不致大权旁落,太后、皇后代为听政亦属常见。——这要比他借口皇帝有疾不能在位,另立个三朝小儿用意也不过摄政大权要合理得多。
自从齐玄瑢发动废帝以来,宗陌始终未曾予以反击,他也曾疑惑,没想到她不采取任何刀兵相见的方式,却在这里等着,在他跨前丹墀前最后一步等着他!
齐玄瑢本该及时拿出反制的对策,然而脑中轰轰烈烈乱作一团,只下意识想着:“她竟做了他的皇后,她还是去做了他的皇后!她这样为着他,明知王朝风雨飘摇,帝位危如垒卵,她依然站在他那边!”
只听容明玠道:“臣有启奏,圣上之疾非同小可,皇后垂帘非为长久之计,还望皇后,能以天下为重明智判断。”
宗陌在远处看了他一会,这才回答:“圣上小疾,愈期可望——”
齐玄瑢猛地打断了她,厉声喝道:“且住!你是何人?”
宗陌似乎楞了楞,方自浅笑:“齐元戎莫非记性不好,不识得——在下了?”
“在下?”齐玄瑢冷笑,“口口声声在下、臣子,我只知本朝大学士姓宗名陌,年少风流,才干过人,却怎会突然成了女子?区区一介女流,岂容你倒转乾坤只手遮天?”
宗陌起先仿佛有些心惊,听到后来表情却释然了,只见齐玄瑢边说边催马逼近过来,白龙马长声清啸,双足陡然起立,齐玄瑢于她身边低了身子,眸间紫光大盛,宗陌猝不及防,受惊后侧。
她被齐玄瑢一把揽住,轻声道:“宗丞相!口口声声皇后摄政,你当真想要,那也容易——嫁给我!”
微一用力,宗陌身子凌空而起,就要被他掳上马背。电光火石的一瞬,白龙马高嘶,齐玄瑢闷哼,手臂竟然一松。
宗陌摇摇晃晃地站住,旋即向后跨上几级台阶,步态俐落。
齐玄瑢总感到她和往日有些不同,但看到这几步身姿,心房骤缩——这样的灵动果决,正是当年飞车扑马一模一样的姿态。
他心底模模糊糊的一层疑云瞬间消失。
宗陌指住齐玄不瑢身后大军,叫道:“兵士们听着,皇帝偶患小疾,十日之内,当以克复!天子无忧当立,切不可有人听信谗言,妄动贼念!”
她声音虽不甚响,但广场上并无噪声,一字一句,追随齐玄瑢而至的兵士们听得清楚。
自古以来废帝另立总是大忌讳,她如此一说,立时嗡嗡起了一阵骚动。
宗陌再转向齐玄瑢:“齐元帅,往事前情,今日以死了断。我不做皇后,但,你也休想。”
齐玄瑢一凛,还没大明白她的意思,忽见高阶上那条大红的身形,毫无预兆软了下来。
他心中大震,脱口叫道:“烨妹!”
宗陌听到他这声呼唤,艰难回头,冷若冰霜的面庞之上,向他绽出一个复杂万端的微笑。
齐玄瑢只要催马两步,就能接到她,然而,他却恍若冻成冰柱,只楞在原地,眼睁睁看她倒下去,倒下去,倒在地上,再也不动。
谁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广场上一片静寂,落针可闻。
齐玄瑢下马,一步一步登上台阶,跪在她身边。
他看清楚了,她穿着大红袖袍,衣上金线绣成枝蔓相接大丛牡丹,这并非宫衣,是一件富贵华丽的大红嫁衣。
是嫁衣……她要嫁的人,不是皇帝。
她不让步,不肯成全齐玄瑢的野心,然而她也无意于做什么皇后,无意为皇帝代摄政。齐玄瑢不退,她就只有死。
他伸手,缓慢抱住她,揽她入怀。
她身躯依然柔软,有轻微香气沁出。精心妆扮过的面目精致有若天人,唇间衔起一抹奇怪而复杂的笑意,像是对他的嘲讽:争尽天下,一无所有。
他疯狂般摇撼她的身子,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心跳。
她躺在他怀里,一如多年前初相见,她从马车里飞跌出来,她跌落在他怀里。
可她死了。她这样精通医术,精通天下药物,她想要自己死,当然决无半分抢救余地。
但这是第一次吗?脑海之中,无数不属于今生的记忆纷至沓来,犹如一场场噩梦。
曾经,他也曾冷却了她的心肠,辜负她三年为他呕心沥血,负重前行。
曾经,他因一己欲望铲除朝堂政敌,毁却她最后期待,从此目视如仇,相聚无言。
曾经,他也一般的袖手旁观,眼睁睁看她死去,无能为力。
今生,再一次,他失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