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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1 / 2)

他朦胧地想起那些发烧昏迷的夜晚,挣扎着张开眼睛时,看到弟弟拉着自己的手,惶然又眷恋,寒毒发作时紧紧的拥抱,就像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还有夜色淡去的黎明,隔窗看到洛凭渊伏在树下石桌上,疲累睡去。恍然间又是一年多前,天宜二十一年四月,春深似海,从盛开的牡丹花畔回过身,就看到了安王身侧的凭渊。离宫时身量小小的幼弟,已经长成挺拔俊美的年轻皇子,比自己还要高出些许;那时候才惊觉韶光流转,倏忽已是八年光阴。

回想奚茗画的劝解,他不禁迷茫起来,难道在旁人眼里,自己近段时间竟是一直在怪凭渊,不肯原谅他么?可是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是比较心事重重:过往不堪回首,未来生机渺茫,中间还夹杂着一场误会,不知该对弟弟说什么,才犹豫着拖到现在而已。

除了交谈减少,没有经历像过去那样过问寒暖、保持关切,相处时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

“阿肃,”他问道,“你觉得,我对凭渊很冷淡吗?”

“是。”秦肃在屋梁上干脆地回答,补充道:“有点可怜,但是该当。他现在知错了。”

显然阿肃的心情也不错,不仅句子相对长,还宽大地将“活该”换成了“该当”。谷雨和清明不好插口,一左一右地点头表示赞同:虽然被冷落的宁王殿下好像有点惨,但主上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啊。

洛湮华默默地收回目光,房间内外阳光明媚,北峰山茶棚里摇曳如豆的灯烛与恬园风雨已相隔数月,相聚千里。卧病三月,他总是尽量避免想起决裂时的情景,以至离开江南前,也没有去看一眼青鸾的墓。病倒之后,凭渊放下公务守在白家庭院,为了寻药不眠不休,自己都是清楚的,但是眼看着弟弟像被抛下的孩子一样惶恐悲伤,不惜抗旨惹怒皇帝,却始终没有设法宽慰、阻止。除了判断不会有大碍,也由于他已经很累了,挣扎着为琅環安排之余,倦得分不出心力。

如今想来,或许自己的的确确是在生气,有迁怒,也有委屈。

因为曾经付出太多,有过太深的期许,也因为一起走过了重重的坎坷关爱,所以格外感到不能容忍、伤心失望。假若有一天,凭渊也被全力浸染,失去了真性情,自己又将情何以堪?过往的阴影在最脆弱的时刻侵入心灵,天宜帝、韩贵妃、洛文箫,那些狰狞而丑恶的影像……所以不自觉地淡漠、回避,得知宫中解药已毁的时候,悲愤遗憾固然挥之不去,同时浮现心头的,却是一份寂静如死的解脱。

洛湮华靠坐得累了,就慢慢地躺下,新换过的棉被柔软蓬松,能闻到皂角清香和阳光的气息,一如此时的心境。

那个时候,究竟是与皇弟之间所发生的误解争执,还是生命将尽的事实更令人心灰意冷?他不能确定;就像现在,可以摆脱寒毒活下去,和凭渊找到了解药,两者相比,到底哪一桩带来了更多欣然和安慰?

他知道,洛凭渊努力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得到原谅,但为什么,自己内心却因此感到充实,不再空空落落。

此刻睡意渐浓,但他又忽然很想见到凭渊,不必特地怎样,只希望皇弟同平时一样,坐在床边陪着自己,那么余下的一丝不确定与虚无感也会消失,梦中山河秀丽,草木葱茏。

第一百七十章 炉边夜话

洛凭渊今天去靖羽卫所,主要目的是见一见沈翎和尉迟炎两位副统领,同时安抚一下跟从过自己的部属们。从江南回来以后,叙功的折子已经递了上去,但听说五殿下即将卸任,靖羽卫所上下都有几分不安。宁王是武林出身,赏罚严明却没有架子,待下属一向甚厚。靖羽卫随着他克敌制胜,一扫过去的低迷颓废,早已衷心拥戴,如今自是极为不舍,一部分下属更抱定想法,欲跟去宁王府。

洛凭渊目前仅有八名亲随护卫,以他的身份而言简直少得离谱,未来势必要从靖羽卫和御林卫中挑选一部分人手。但他惦念着早些回府看视皇兄,匆匆勉励后就让众人稍安勿躁,过几天再说,只分别召了沈翎和尉迟炎到公事房内交谈,要将举荐统领的人选定下来。

两位副统领,一名去岁押送粮草前往北境,在太平峡谷与中原门派联手伏击,大败品武堂和金铁司;另一名率部下江南,与琅環合力评定试剑大会乱局,清剿幽明道,加上京中扫荡昆仑府、三国比武、捉拿耶律世保和完颜潮一连串动作,各自都积累了不少功劳威信,尽可胜任靖羽卫统领一职,但他只能举荐其中之一。

两人都是品行端正,尉迟炎严肃寡言,沈翎亲和周密,论才干不相上下,论性格各有千秋,一定要比较的话,也就是尉迟副统领的武功在靖羽卫中排名第一,比沈副统领稍胜。洛凭渊其实有些为难。出于种种原因,一年多来沈翎跟从自己的时间更多,在旁人眼中关系也较为亲近,但也正因如此,如果这次一力举荐沈翎,天宜帝恐怕会认为自己根本不打算放手靖羽卫,就算勉强同意了,日后也必然诸多掣肘。靖羽卫好容易有了今日局面,倘若再因此受到压制,却不是他希望看到的。而尉迟炎就好得多,自己下江南半年,京中事务都是尉迟副统领主持,由他担当重任,皇帝显然会更为放心,也更加乐见其成。

他心中踌躇,沈翎却不甚在意,笑道:“尉迟兄武功能力出众,弟兄们都是心服的;至于沈某,蒙殿下不弃,能够追随左右已是心满意足,请殿下勿须多虑。”

此语含意十分明白,洛凭渊想到来日方长,未必没有提拔之机,颔首道:“如此也好。另外沈副统领,四皇兄已在回京途中,给吴统领报仇的时机就快到了。”

他知道沈翎对前任统领吴庭舟之死一直耿耿于怀,奈何幕后真凶却是太子,才至今隐忍不发。果然,沈副统领闻言眼睛一亮,默不作声地深施一礼,退了出去。

尉迟炎没曾想宁王决定举荐的人选是自己,既是意外又是感激,当即表示必定上不负君恩,下不负五殿下信任重托。他生性耿直少语,言辞说不上多么动听,但感佩敬服之意确是出自至诚。

洛凭渊用了半日,堪堪将亟等处理的公务办完,就想赶紧回去;然而几天来在静王府空等的众多访客得知他到了靖羽卫所,已经有一拨追了过来,有的只是为了问候亲近,有的却真的有事,比如户部侍郎钟霖回到京城后,已将金陵、余杭两府清丈田亩的见闻经验写成条陈,提出下一步推行方略,要在上呈前先行与他商议;再比如晋升品级需要办册封仪式,礼部忙着操办,有些事不得不与正主沟通;至于内务府,大事小情更多,陈瑞还旁敲侧击地提醒:知道五殿下您事务繁多,不如尽快挑选一位总管,琐碎事情就都有人料理了。

洛凭渊无奈,这一忙直到傍晚才勉强脱身。等他赶着回到府里,澜沧居已有客上门,静王披了一件江晚璃亲手缝制的青缎丝绵长袄,正在与身着白衣的阴使檀化羽对坐叙话,脚边搁着紫铜炭盆,银丝炭在盆里发出哔哔剥剥轻响,暖融融地一室皆春。他的面色仍旧是苍白的,神情沉静安闲,听到推门声响,就含笑抬起头望了一眼。

“皇兄!”洛凭渊心中顿时一定,跟着又是一阵激荡,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皇兄。并不是一夕间就有多么明显的好转迹象,而是那双幽静的眼瞳里,似乎少了一些憔悴倦意,多了几许欣悦和生机,就像回到了去年从雾岚山归来,刚刚解开心结的时候;也许还要更早,多年以前,什么事也未曾发生,年幼的自己从后面拉住兄长的衣角,等着洛深华转过头的瞬间。他的眼睛突然有一点潮湿,找不出适当的言语,只是笨拙地说道:“皇兄,你已经醒了?我回来了。”

静王目中柔和的笑意一闪即没,淡然地示意他落座:“檀阴使是稀客,正好一起说说话。”

檀化羽将两人神情收入眼底,心里不免嘀咕:宁王和琅環宗主不是同住一府,怎地照面之间,看神气倒似很久没见一般?

但他心中有事,来意还未及道出,也就将这点疑惑搁在一边。

随着夷金在绥宁城外兵败,巫朝焕盘算落空又输了同璇玑阁主的赌局,只好悻悻地同意回返昆仑府总坛,审时度势再作打算。檀阴使在中原盘桓半载,好容易将魏无泽留下的烂摊子收拢得七七八八,日前接到召令,也需要动身返回。但是在临行前,他还有一件放不下的要事,就是设法为患有重病的老府主请一位杏林胜手前往诊治。

众所周知,中原武林两大名医,一是梦仙谷主奚茗画,另一位则是蜀中唐门的唐大先生。奚谷主目前守着静王,要他放下病人远赴昆仑山,不仅没可能,琅環也绝对不会答应;所以檀化羽就将心思集中到了唐大先生身上,论地理位置,从蜀中到西域也还相对容易。但是唐大先生性格古怪难缠是出了名的,要他出山,寻常方法只怕请之不动,檀化羽两次三番前来静王府,为的就是拜托琅環宗主帮忙延请明医。

洛凭渊思忖,先前皇兄一封书信,唐门就派出了唐瑜公子参与洛城比武,情面显然大得很,而今要让昆仑府减少对北辽的支持,还需通过老府主压制巫朝焕,这个人情似乎值得一做。

静王沉思了片刻,徐徐说道:“唐大先生平生唯好两样,奇毒与灵药,又对疑难异症感兴趣。昆仑山中珍奇异草众多,大异于巴蜀云贵,檀阴使不妨投其所好,再详述老府主的病症,或许能使他答应走上一趟。”

他停顿一下:“在下会修书给唐门,但此事成与不成实难预料,病情能否因此获得转机,更是命数使然,还望阴使届时莫要强求。”

檀化羽启齿之际其实颇多踌躇,主要是琅環江宗主自身尚且中了剧毒,欲寻解药而不得,昆仑府没帮上什么忙,却开口闭口忙着为自家府主治病,谁知道会不会触到忌讳。现在静王不仅出言指点,还应允写信,说明事情已然成了一半,心中顿时大喜。

他虽然孤傲不群,此时也起身深深一礼:“檀某从前虽知江宗主才智无双,也不过是有几分佩服,而今见识到宗主的襟怀为人,方才是从心底敬重。若能令唐大先生成行,琅環援手之义,昆仑府日后必有回报!”

目送吉光片羽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洛湮华才悠悠说道:“若是几天前,自可对檀阴使的赞誉坦然受之,换成现在,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洛凭渊好容易等到和皇兄单独相处,正想问长问短,闻言怔了一下才会过意,摇头说道:“就是檀化羽早上几日提出请求,想来皇兄也不会不答应,其实仍然无甚区别。”

“也不尽然。”静王微微一笑,“倘若我已去日无多,就必然要加倍权衡得失,为琅環做长远考量。昆仑府实力雄厚,目前虽然暂时撤回西域,他日却势必要再入中原。我现在空做好人,请唐大先生医治老府主,等府主病情缓解,有足够的时间精力统合手下,会不会反而成为朱晋他们的大敌?若是倒向北辽,又是否会对我禹周产生更大的威胁?这般想来,或许让檀化羽和巫朝焕相争,维持阴阳双使分裂的局面,才是最有利的。”

他望一眼洛凭渊思量的表情:“况且江湖险恶,人心难料,不顾他人性命,而一心替自家打算的事比比皆是,也未必说得上就有错。打个比方,假如昆仑府恰好拥有一颗雪蔓青果,他们就一定会拿出来为我解毒延命么?想来是不然的,对于一个兼具野心和实力的门派,这种时候更可能选择秘而不宣、袖手旁观。因为江华之死,带来的好处或许远多于活着。五殿下的悬赏固然诱人,但只要自身势力扩张,日后不愁没机会交换条件。所以我虽然听说了悬赏令,但从不寄希望能真正找到药材。”

洛凭渊一想确然如此,不免有点沮丧,他不是没有担心过这一层,但当时时间紧迫,希望再渺茫也要拼力一试。事实上,包括昆仑府在内,江湖门派送来了众多贵重药材,最关键的雪蔓青果却始终求而不得。

“但是我觉得,即使雪蔓青果没有着落,即使有所顾虑,皇兄还是会出手相帮。”他慢慢说道,“因为江湖不是庙堂,昆仑府也不同于辽金外虏。至少自从与琅環谈和以来,老府主那边信守约定,做出了相应让步,未来一段时间还会逐渐减少对北辽的支持。再说……”

他觉得自己的观点并不是很有力,又不知该如何将感觉表达清楚:“再说,皇兄不是这样的性情,虽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也不会因噎废食,如果拘于门户之见,动辄排斥异己,也就不会是今日的琅環宗主。”

“那么今日的琅環宗主,又是什么样的人?”静王看着他微微涨红的脸,一笑问道。

“就是,有所不为,而有所必为,令昆仑府诚心求助,凭着鸿雁传书就能请动唐大先生。”洛凭渊道。

“是么?”洛湮华扬了扬眉,“难道不是心机深沉,惯会邀买人心;又满口家国大义,实则冷血算计,视人命如棋子?”

洛凭渊满脸通红,对着静王含笑的眼睛,再也忍不住一把紧紧抱住:“皇兄,都是我糊涂、我错了,求你别再生气了!”

他感到洛湮华身上温暖,不禁又哽咽起来:“怎么责罚都行,真的,只要皇兄好好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洛湮华哭笑不得,眼见弟弟将脑袋习惯性地埋在自己肩窝里,不用想也知道早上那一大片浸湿是怎么回事。不知如何,他的眼睛也有些湿,却微笑道:“好吧,什么都听我的,这可是凭渊自己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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