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雪凝去过静王府的次日,准驸马林辰回到鼎剑侯府,用过晚饭后,就提出有事与父亲相谈。
“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书房里气氛紧绷,近段时间明显见老的鼎剑侯摔了一只茶盏,怒发冲冠地指着独子喝道,“仗着圣上给你赐婚,就胆敢反了天!”
“静王殿下已经回京了。”林辰心平气和地说道,“事到如今,难道父亲仍然觉得太子能逃过清算?与其到时候被揭出来,不如主动举发,罪名还能轻一些。”
他说得直白,鼎剑侯气得脸色发青,嘴唇泛白:“什么罪名!我林家遵奉上谕,从无不臣之心,岂是他人能够随意攀诬!好容易过几天安稳日子,你这不孝子又要兴风作浪,想害死为父不成?”
“没有人要冤枉父亲,但是已经犯下的过错,躲是躲不掉的。”林辰神情严肃,“五年前,太子在东南海上觅了一座荒岛,秘密训练大批死士;四年前,又在河间府招募私兵,在马场中暗地操练,这两件事,父亲敢说没有参与?”
他注视鼎剑侯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神色,心里也很不好受:“且不论闽南驻军多是林家旧部,若无父亲的支持,单凭魏无泽根本不能成事,就是河间府那里,也是仰赖海上私运不断输送银两,方才蓄兵五千。难怪,年初时太子交办那等大逆不道之事,您都不敢拒绝!”
“不用说了,我还不是为了你这孽畜,为了全家上下!”林淮安喝了一声,心里却明白大势已去。日夜担心的隐患从儿子口中道出,意味着全部底细已被自己所畏惧的那个人查明,再也不可能捂住。
事实上,从二月中那惊魂一夜,甚至更早,从静王洛湮华还朝之日起,他早已深自戒惧,惶惶不能稍安,但是变故过后,静王离京而去,太子遭到软禁但仍是太子,辅政薛松年日渐失势也还是辅政,平安无事地过了大半年,不免又存了一丝侥幸。
他慢慢后退了一步,颓然坐在椅上,口中喃喃道:“成王败寇,成王败寇。”
林辰默然不语,事已至此,父亲仍要用成王败寇来掩盖是非对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但又不忍再起争执。
书房内沉寂了片刻,林淮安才问道:“你方才说的,是五殿下的意思?”
“云王殿下再几日就会返回洛城,安王也一道回来。”林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冷静地分析,“三殿下右臂被斩,险些丢了性命,绝不会与太子善罢甘休,一场劫数在所难免。父亲既然注定牵扯其中,那么躲是躲不开的,等到事情被查出来就再无转圜余地。为今之计,唯有将功赎罪,换取一条生路。请父亲届时配合安王,站出来告发太子和韩贵妃,除了自承己过,更要说出叔父当年在函关的所作所为,将真相摊开于光天化日之下!”
他看着林淮安灰败的脸色,恳切地说道:“父亲,我是不会害您的。再说这本是林家亏欠琅環,叔父为了前途官位助纣为虐,戮害了多少忠良的性命。多年下来,您真的能安享富贵,不会心怀愧疚,不怕遭到报应?”
鼎剑侯一时说不出话,千百个念头转过脑海,他已经明白了静王的用意。有云王和宁王鼎力相助,加上一个满怀恨意的安王,足以重创太子,使得洛文箫再不能翻身;静王真正要求自己出面完成的,是借着清算太子重启琅環旧案,令包括天宜帝在内的所有人都无法回避、无从推拒。由洛凭渊告知林辰,再转达给自己,方式虽然温和,却无异于一道最后通牒。
有一会儿工夫,圣上和薛松年的面孔飘过眼前,一个阴沉固执,一个老谋深算,他心里暗自发苦,难道就不能躲在旁边继续观望么?但这一丝踌躇很快就消散了,林淮安恍惚地忆起为数不多的几次见到皇长子的情景,想到对方永远从容淡然的神态,沉静幽深的目光,某种程度上,相比高踞于皇座之上的天宜帝,重病在身的洛湮华带给他更沉重的压迫感,更深的恐惧。这种感觉始于十年前,在韩贵妃母子权势最盛的时候也不曾完全减退。因为静王并不只是一位失势的皇子,更是琅環的宗主。皇帝还有可能顾及赐婚或者说宗室的颜面而手下留情,琅環却不会轻易放过林家,终会上门讨还血债,即使始作俑者林淮泰已经死了。
他望向林辰年轻而英气勃勃的脸庞,不管怎样,有丹阳公主和五皇子的情面在,唯一的儿子应是能够保全,家中眷属也不至过多连累。这些年,一边过着封妻荫子的公候生活,一边提心吊胆地隐瞒实情,时至今日,尚能得到从轻发落的机会,也该知足了。
“罢了。”他长长地叹一口气,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静王殿下要如何做,我尽力便是。”
同一个夜晚,当林辰忙着规劝鼎剑侯,辅政薛松年在书房门口与两名朝臣拱手作别,嘱咐管家好生相送出府。一名礼部侍郎,一名监察御史,官位都是不高不低,但他如今正需要倚靠这些处于中间位置的文官四出联络,营造气氛,所给予的礼遇也较平时为高。
从太子被软禁起,京中的风声日渐紧迫,三省六部中曾经与东宫走动密切的官员有的贬谪,有的外放,余下的也是惶惶然六神无主。薛松年损失颇重,六部之中,原刑部尚书与太子过从甚密,见势不对便称病辞仕,新任尚书邹培盛性格冷硬,是公认的油盐不进,与手腕灵活的辅政向来不对付;六部之中,户部和刑部已经脱离掌握,兵部本就不买太子的账,分量最重的吏部内斗不断,皇帝又盯得紧,能够拉拢的只余礼部和工部。
一片忧心沮丧中,薛松年却始终沉着气,他经历过的风浪何止千百,深知福祸相依的道理,局势愈是凶险,就愈发需要保持镇定。半年里,朝中针对宁王督办清丈发起过数次攻击,薛松年推波助澜,态度时而激进时而缓和,于他而言,反对是否奏效其实并不重要,真正目的是利用朝中的不满将一干臣子重新聚拢到身边,形成同仇敌忾的态势,更要紧的是,通过一次次试探观察、明了天宜帝的心思。
静王洛湮华是一个可怕的敌手,薛松年从一开始就明白,除非像十年前那般,再度借助皇帝的力量铲除琅環,否则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令人恼恨的是,还没来得及做出布置,北辽已经狗急跳墙,抢先用上了这一招,而且在引起轩然大波后彻底失败了。如今自己倒想故技重施,灰头土脸的皇帝却未必肯赤膊上阵,背负莫大压力以及万千骂名了。
当然,事情也不是全然无望,但凡有一点余地,天宜帝显然不甘愿让琅環翻案。洛文箫被软禁至今,既不放出来,也没说废太子,依附东宫的官员被打压驱散,却少有抄家下狱的重手,矛盾犹豫之处可见一斑,相比十年前对付嫡长子的狠辣手段,不难从中品出几分微妙。
薛松年凭着多年宦海沉浮练就的直觉嗅出了一丝机会,局势还没到最糟的地步,怎么也要竭力一搏。天宜帝对洛文箫失望,却没有下定决心完全放弃,因为太子是静王的死敌,留着还能起到牵制作用。自己要做的就是善用太子这张牌,争取进退转圜的空间,只要把握好分寸,甚至能再度将皇帝推到台前与静王冲突,退后一步,洛文箫也可支持一时,作为挡箭牌承受琅環最猛烈的攻势。洛湮华已经命不久长,说不准一来二去就是个耗损而死的下场。
夜晚的薛府灯烛明亮,仆从们不时走动来去,门外停着一顶顶绿呢官轿,后宅也有两房妾室服侍起居,但是自从莹川走后,府中似乎总飘荡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清寂寥。薛辅政在忙碌的间隙里,偶尔也会察觉心底那份无可填补的空虚,想起早早过世的发妻和落发出家的女儿。莹川竟然同他僵持了十年,所以说女大不中留、女子无才便是德,聪慧的女子认起死理来,尤其不可理喻。
他尽量将这些扰人的感触压下去,心思集中到当前的谋划上。文臣方面还算进展顺利,令人不放心的反而是作为关键人物的太子。根据线报,洛文箫最近似乎状态不佳,常常在府里喝得酩酊大醉,言行也不甚检点,已经有些不利的传言流出东宫。
薛松年思忖了一阵,提笔写下一张简短的字条,告诫太子务必约束自身,诚心悔过,免得授人以柄,又暗示近期将有转机出现。他一直很小心,尽量减少传信给洛文箫的次数,但是看目前的状况,再不送一颗定心丸,事情难保不会坏在日渐失控的太子身上。
待到墨迹干透,他仔细地将字条折好,封入一颗蜡丸,将守在书房外面的随侍唤进来。此人是多年培养的心腹,立即领会了家主的意图,接过蜡丸收入怀里,躬身退出。
东宫与薛府之间长期保持着一条暗中联络的渠道,那随侍从后门出府,趁着夜色转过两道小巷,走到一段青砖墙边时停下了脚步,像是不慎掉落了什么东西,蹲下身在墙根摸索起来。夜晚的巷道黑沉一片,没过多久,他就停止了寻找,直起身继续前行,最后绕到街角药店买了二两甘草和一两莲心,提着药包原路返回。
他离开不久,药店的伙计拿起竹竿,将挂在门檐上的南瓜灯笼挑下,换成了一只半旧的走马灯。
每一个环节都很寻常,南瓜灯和走马灯样式普通,在街上店铺里随手就能买到,随侍和伙计的神情举止也不见异样,但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到墙根下,从砖洞里取走蜡丸,而后明天中午以前,它将被送入东宫,交到煎熬等待的太子手上。
幽明隐匿行踪的本事不下于玄霜,负责暗中传信的人手是早先魏无泽亲自替二皇子训练的,尽管形势时时变化,这方面从没出过差错,是以薛松年才会冒险动用。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距离药店不远的街角,灯笼光亮照不到的阴影里,一双冷漠而瑞丽的眼睛正紧紧盯着,将前后情形尽数收入眼底。
第一百七十二章 幽明暗影
朱雀大街从重华宫前经过,是洛城最中心、最宽阔的街道,王侯卿相的府邸大多分布于此,其中最醒目的就是位于宫城东侧的太子府。不到两年时间,随着这里的主人每况愈下,终至软禁,曾经盛极一时的东宫也随之衰落,由门庭若市转为无人问津。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依旧,人们经过那四扇紧闭的朱漆大门时,却总会投以异样的目光,或是匆匆加快脚步。
然而近段时日,冷清寂寥的宫墙里时常飘出丝竹管弦的乐音,不分早晚,有时还夹杂着喧哗忙乱的声响。听见的过客不免要疑惑,太子殿下不是犯了过错被圣上禁足了,理当谨小慎微、安静反省才是,怎地好像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兴致还挺高?比较敏锐的人不难察觉,东宫的异常始于大约一个多月前,正是捷报自边关传来,云王在绥宁大破金兵的时候。
洛文箫这阵子确实醉生梦死,过着可说有生以来最颓废的日子。当绥宁战报的内容自边边角角钻入府里,他就像当头挨了一记重重闷棍,被砸得头脑发蒙,眼前昏黑。
云王平安无事,安王少了一条手臂但性命无忧,这绝不是他所期待的结果,比预想中最坏的情况还要更糟。本以为夷金拼着孤注一掷,就算不能全功,至少也会将一个弟弟永远留在边关城下的漫漫尘沙里,谁想到,他们竟然都能活着回来。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太子每天都在一遍遍地推测后果、计算得失。
于他看来,云王到绥宁换质,身边护卫必然周密,夷金的谋刺能否得手应是五五之数;而安王作为俘虏、人质,待到两方撕破脸厮杀起来,就是首当其冲的靶子,保住性命的机会微乎其微。而洛君平一死,不仅过往烂账有了替罪羊,失去一个皇子的天宜帝也会放宽态度,说不定连自己之前的罪过都无心追究了。算来算去,这局棋的赢面都占到八九成。至于绥宁的安危,既然金人不可能攻到洛城,摆脱困境才是燃眉之急,边关失陷与他何干?
洛文箫所想到的最差结果,也就是洛临翩将洛君平救了回来,自己计谋落空,处境又回到原点。安王纵然有所怀疑,但凡还有理智,就该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以他们两人利益纠葛之深,反戈无异于自戕;而且没有真凭实据,谁又能平白将暗通夷金的罪状安在一国太子身上?
然而事态发展出乎了他的预料,据说战场上的一幕及其震撼感人,四皇子为了救出三皇子而陷入险境,千钧一发之际,安王以身相代,挡下敌军大将砍向云王的一刀,血溅沙场,身负重伤。整件事听在太子耳中荒谬绝伦,却是发生在两军阵前,无数将士亲眼目睹,真得不能再真。
洛临翩是什么样的性格?孤高冷傲、目下无尘。洛君平又是何等样人?刻薄跋扈、睚眦必报。从三岁起,洛临翩面对洛君平就是一副看不上不屑搭理的冰山态度,被轻视的洛君平则耿耿于怀、记恨在心。洛文箫在旁边不知看了多少场好戏,大大小小地利用过多少次二人之间的矛盾。可以说,安王会成为他的党羽,云王实在是不知不觉中起到极大推动作用。
就是这样一言难尽的两个人,居然会在千钧一发之际救助彼此,是吃错了药,还是天要塌了?难道是被俘后在金人手中吃了莫大苦头,亦或战场上受了刺激,以致一个自私的人突然转性?还是说,洛君平得知了什么内情?不知是否心虚作祟,他仿佛从安王反常的举动中读出一股滔天恨意,如同即将寻仇的前兆,昭示着事态不可逆转地滑向失控。
不过再往回想,边关发生再大的事,和自己一个软禁思过的人有什么关系?而且他自觉这次做得很干净,应该没有留下把柄才是。
太子木立良久,极力平复着心慌。与此同时,却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不住质问回响:万一对方真的掌握了证据呢?或者,要是安王豁出去不管不顾呢?你留在他手里的把柄还少么?洛君平心高气傲,从没吃过什么大亏,如今受尽折辱又落下残疾,怎么可能放过你?更何况,还有云王、宁王,以及背后的静王,焉知后面有多少新账旧账要一起算。别再骗自己了,你已是穷途末路,满目皆敌!
“殿下,车到山前必有路,指不定陛下见几位殿下陆续回来,一高兴便宣召您进宫相见。”温逾每天侍奉在太子身侧,对他的心思猜也猜到几分,硬着头皮劝解,“程老夫人昨天托人送进来几只山鸡,太子妃叫厨下煨了汤,正等着您去用午膳,殿下为了阖府上下,也要多多保重才是。”
“又是炖汤!成日价关门闭户,连个生人都见不着,她贤惠给谁看?”太子妃程氏那张木呐又随时保持端庄的面容浮现眼前,洛文箫喃喃说道,心里莫名地一阵腻烦。环视四周,一片沉寂,他从未感到这座无数人仰视欣羡的东宫是如此地死气沉沉,压抑得令人发疯。就像精神绷紧到几点骤然断裂,他心里涌起无尽怨恨。洛君平有什么资格回来报复,他这安乐郡王至少还享受过章台走马、纵情声色的乐趣,而自己呢?活了二十六年,终日孜孜勤奋、力求完美,小心翼翼地讨好着皇帝,在臣属面前时刻要展现储君风范,生怕被人挑出一丝毛病,说二皇子比不上洛深华,何曾有一日恣意放纵过?一朝出事,就如镜花水月,转眼成空。那位父皇翻脸比翻书还快,周围的人避得一个比一个远,冷眼看着他一跤摔落跌得粉碎,恶名罪状全让自己来背,真真可笑可恨之至!
温逾没等到回应,正要鼓起勇气再劝几句,太子猛然转过头,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阴瘆瘆、直勾勾,吓得他退后两步,就见洛文箫脸色一转,大声笑道:“喝汤?谁要喝那些没滋没味的东西,给我白酒,将最好的陈酿拿出来!乐班子呢?再挑几个宫女来陪侍,本太子要好生乐和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