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太子大醉,此后夜夜笙歌,等待着灭顶之灾的降临。
说是夜夜笙歌实际上有点夸大,府里的乐班已经散去大半,勉强凑了几个会鼓瑟弄箫的来弹唱应景,想摆宴席却欠缺珍馐美味,菜色甚是寡淡,幸而偌大东宫不缺美酒,能够陪着落难的太子饮酒作乐的侍女也是有的。只要降低一些档次,醉生梦死还是不难办到。
薛松年遣人送信那一晚,洛文箫又是彻夜饮酒作乐,而后随手拉了一名侍女陪寝,胡乱宿在书房里。
隔日日上三竿,他还昏昏然未醒,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声音短促尖锐,随即像被扼住一般断在半途。
洛文箫本就是借酒浇愁,睡得并不踏实,此时一惊之下坐起身,就听见有人冷冷说道:“眼看大祸临头,太子殿下还有心情倚红偎翠,真是好兴致。”
幔帐掀起,身边侍女不知所踪,大概是被丢到了外头,洛文箫但觉阳光刺目、头痛欲裂,怔了下神才看清面前站着三名黑衣男子。
“你们是何人?”他心里又是一慌,借着身体遮蔽,急急伸手到枕头下面摸索匕首。难不成云王还没回京,洛湮华就等不及派人来行刺了?
“殿下,我是风廉。”当先一人上前一步,稍微压低了声音,“薛相有要事联络。”
“是你!”短暂的惊疑过后,太子认出此人是魏无泽替自己布署的一名暗桩,专门负责紧要时刻东宫与辅政府之间传递讯息,但以往动用时都会采用较为隐蔽间接的方式,很少直接现身。再看另外两名黑衣人,表情冷漠,面目生疏,却是从未见过,方才出言讽刺的想必是其中之一。
“你带来的是谁?”他不由警惕起来,皱眉斥道,“我宫里眼线众多,一下子进了三个,露出行迹怎么办!”
风廉望一眼身后同伴,眼神透出些许敬畏,低声禀道:“事急从权,小的是遵奉薛相吩咐,请殿下先行过目。”伸出的掌心里,赫然是一颗蜡丸。
洛文箫接过捏开,取出一张字条,但见上面写道:
龙困浅滩,遇风浪则起,为今之计,唯背水一战耳。君之名位早定,臣自当克尽所能,委义士以效之,连百官以护全,岂因福祸趋避、望殿下戒急用忍,淡泊修身,万物耽于小节而自误,则不久天日重换,水到渠成,必可腾云而遨九天矣。
薛府那边甚少主动联络,每次使用的方式都是蜡丸。如过往惯例,信末没有署名,但墨迹淋漓,笔致圆柔苍润,确是熟悉的欧阳体。
太子尚且昏沉的头脑瞬时清醒,遇风浪则起,要助自己脱困复起,需要多大的狂风巨浪方才能够?薛松年一贯不肯将具体行事落于笔端,而是隐约暗示,究竟打算用什么方法,还是抓住了某种契机?
他反复阅读每一个字,背水一战,委义士、联百官,更有天日重换、水到渠成……联想对方派遣生人来见自己的异常做法,以及风廉刚刚那句若有所指的“事急从权”,他脑中倏然掠过一个不该有却存在已久的念头,难道说,是要偷天换日、拥立新君?
太子拿着字条的手就像得了疟疾一般颤抖起来,一定是这样,否则如何称得上天日重换,又怎能做到腾云九霄?想不到,薛辅政素来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终于也敢冒着大不韪,下定决心放手一搏了!由此可见,事态确实已到了最后关头。
他因宿醉而放大的瞳孔渐渐收缩,嘴角牵起一抹冷笑。名位早定,薛松年推诿敷衍到现在,知道躲不过,总算抓住了一点关键。就算犯下过失,受责罚、遭软禁,就算母妃一把火烧了含章殿,自己仍然是东宫太子,名正言顺的储君。倘若天宜帝猝然薨逝,不管是因为生病、遇刺还是其他意外,朝廷中的股肱大臣当然要拥戴自己登上帝位,宗室亲眷也没理由反对。至于那些暗通敌国、结党乱政等等罪名,别看传得人尽皆知,可是从没公开议定过,自己半年来不过是奉旨养病、思过罢了。等到被迎入宫,谁敢提出来造谣惑众?
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动手,才能达成目的?洛文箫深吸了口气,竭力平复起伏的心情,将字条凑近床头香炉,用里面的余烬点燃。他的手指仍在发抖,不是恐惧,而是兴奋,外加连日醉酒后的不听使唤。他早就有过类似想法,但是无兵无权又无人奔走,唯有徒唤奈何。莫非面前陌生面孔的黑衣人,就是字条中提到的“义士”,也是薛辅政倚仗的契机?
“二位侠士从哪里来?”他尽量摆出谦和温文的态度,试探问道:“薛先生还交代了什么?”
两名黑衣人都是约莫三四十岁年纪,一样的相貌平凡,眼神无波,其中一个施了一礼,淡淡答道:“在下一干人的来历,殿下想必猜也猜得出。”他做了个手势,与同伴拉高衣袖,两人左边上臂相同位置各有一处槭树叶纹路的刺青,都是色呈石青,大小形状一模一样,只是中央刺有不同数字,左首之人是十七,右首则是廿三。
尽管已有猜测,洛文箫仍是心头大震,同样的刺青,他过去也曾见过,连默然无情的神态都如出一辙:“你们果然是幽明!”
八年前,琅環行将撤往江南,曾经持续多日在二皇子府中留刀寄筒。他空有一身上乘内力,连着过了几天备受惊吓的日子,简直苦不堪言,不得不向昆仑府求援。魏无泽闻讯取笑了一通,倒也答应伸出援手,派来的就是两名幽明部属。当时言道,幽明的核心精锐仅三十人,各个身负绝技,手下无虚,根据加入时间先后,上臂以刺青图案标明次序和身份,乃是他最为倚重的嫡系力量。洛文箫心里又是忌惮,又有几分羡慕,也不知是琅環恰于此时收手,还是与幽明暗地里发生过较量,之后府里便太平无事,两名来无影去无踪的精锐也在一段时间后不告而别。
所以近些年,太子对训练出的死士并不满意,觉得他们反映木然、不够机敏,更缺少那种将危险气息收敛到极致的冷静与威慑。
而今魏无泽已死,幽明杀手又一次出现在眼前,由不得他惊喜交集,对自己的揣测愈发确信,低声问道:“是薛先生找你们来的,一共几个人?准备何时行动,把握有几成?”
“我等遵奉魏令主遗命,特地从西北前来京城,襄助殿下成事。”两名幽明部属交换了一个眼色,仍是方才说话的黑衣人开口道,音调平淡,几乎听不出起伏,“行刺一个目标,办法有很多,未必需要刀剑搏杀。请太子殿下静候佳音,至于更多情况,你知道并无好处。”
他停顿一下:“薛相嘱咐,殿下在府中多加谨慎即可,无需刻意改变,以免引人怀疑。”
洛文箫点头称是,看来魏无泽毕竟思虑周详,留下了如此强力的后着,若是连幽明旧部都不能得手,这条路也就别指望了。他宛如抓住救命稻草,想到坐以待毙和入宫继位之间的天差地别,一时竟有些眩晕。行刺成功后,弑君之罪自然要推到琅環头上,这些黑衣刺客也须得设法灭口,决不能留下后患。不过,他们应是无处可去来归附自己的,身手又强,与其急着除去,不如物尽其用,拿来对付琅環……他尽量飞快地转动着念头,可惜酒意还未散尽,情绪尤自亢奋,脑筋却不甚灵光。
“你们转告薛松年,动作要快,要抢在三皇弟和四皇弟回来之前!”他压低声音,急切地交待,目前静王和宁王在洛城,对付起来已是吃力,行动之际必须迅雷不及掩耳;如果等到云王带着安王抵达时还没尘埃落定,不能将兵权掌握在手中,局势必然失控。
黑衣人一言不发听他说完,微微点头表示知道,太子突然想到一件事,又疾声道:“还有,我的安全也不能出问题,你们得派人保护我!”既然幽明能在东宫来去自如,琅環的属下当然也做得到,万一天宜帝那边被刺,静王这边立即派人将自己杀了,岂不糟糕?他虽然会武功,可挡不住江湖高手的进袭。
黑衣人毫无温度的视线在他阴晴不定、忽喜忽忧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沉声说道:“不必担心,我二人自会轮流在此值守,确保殿下平安无虞。”
短短对谈结束,洛文箫眼见三名黑衣来客穿窗而出,身形隐入寝殿房檐下的阴影里,恍惚觉得像是刚做了一场梦。
随后数日,洛文箫翘首以盼,心事重重又不敢形诸于外,过得焦虑无比。就像一个山穷水尽的赌徒,输光了身家,终于连性命也押上赌桌,等待着揭盅的一刻。尽管有时思及李平澜和守卫森严的宫禁重地,不能不心生忧惧,但既然已经生出念想,就是欲罢不能。
他时而想象群臣簇拥入宫、身登大宝的情景,时而又胆颤心惊,害怕下一刻便有御林卫破门而入,将自己丢下大狱,从此万劫不复。然而时间过去一天又一天,云王一行不日将到京城,意想中的轩然大波却迟迟不曾到来。
幽明的黑衣杀手似乎确然留在府中,洛文箫独自在书房或者寝殿出声相召,十句中或许能得到一句简短回应,无非是要他继续等待,而且从不现身。
心似油烹的太子耐不住煎熬,虽然收敛了一些,不再动辄奏乐排宴,但仍不时喝得半醉,靠着酒意抵御悬在半空的恐慌滋味,他偶尔会掠过一个念头:洛深华幽禁长宁宫的时候,怎么做到一挨就是两年?
天宜二十二年九月末,云王洛临翩及安王洛君平自边关归来,将抵京畿。礼部侍郎王昌佑于朝会具本启奏,绥宁一战,平外虏,传教化,尽显上国风范,可彰千古,愿请陛下大赦天下,并宽宥东宫,解太子禁足之厄,令天家兄弟骨肉重聚,以为万民表率,留盛世青史。自辅政薛松年以下,文臣多有附议,帝亦当朝沉吟良久,深为动容。
第一百七十三章 祸从口出
散朝后,天宜帝在御书房单独召见薛松年,他心里很清楚,借着两位皇子返京之机提出宽释东宫,乃是辅政的主意,王昌佑不过是被指派出头而已。
对于薛松年的做法,他既感意外,但又不完全出乎意料。尽管几年来,对方一直刻意地与太子拉开距离,保持着政见上的独立,但又每每在关键时刻巧妙地给予支援,时间一长,不难品出几分味道。
静王回京后,到现在也不曾入宫谒见或在朝中露面。听说身体很是虚弱,至少丹阳公主探视回来时,眼睛哭得红肿,宁王也总是尽量待在静王府,都不怎么关心新府邸。皇帝有心派两名御医去请脉,又觉得此举目的过于明显,反而暴露出心虚,所以仍是保持按兵不动。
算下来,年初赐予的七颗缓解寒毒的药丸已经用罄,最多半个月,在十月十五之前,静王一定会进宫。江湖中,百日悬赏的喧嚣则如水面涟漪,于层层荡漾后渐归平息,到处一片沉寂。就如风暴来临前必定平静,皇帝在静默的对峙中感到了压迫,而且与日俱增。他不能确定静王准备采用何种进攻方式,藏了多少后招,又将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和影响。
到了现今地步,即使是再有城府、懂得忍让的人,也要心怀怨愤,断不会稍退半步。既然注定无幸,又何必有所顾忌,寻常人等尚且要拼力一搏,何况是禹周的嫡长皇子,琅環现任宗主,以才质绝伦著称的洛湮华。
琅環的诉求是什么,他心知肚明,即使撇开去岁立约时许下的承诺,为当年疑案平反雪冤也是目前最适合的选择。悲愤戾气需要化解,而且琅環一旦正名,就是忠臣义士,自然不能做出对天子和朝廷不利的举动,危机也将随之消弭。但另一方面,皇帝心里却有着十分的不甘愿。重提琅環旧案,代表着自己十年来所言所行全是错的,戮害忠良,错冤皇后,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后世又将如何评说?即使归结为受到了蒙蔽,至少也是一个昏君吧!
薛松年选在这个微妙的时刻表明立场、力保太子,明确站在静王的对立面,天宜帝的心思不免有些活动。如此合乎情理的理由,好似为自己铺了一道舒服的台阶,要不要顺势下来,让太子出面给静王制造障碍?但是念头才起,他又犹豫起来,过往洛文箫实力强盛时,尚且一次比一次败得彻底,自己需要的是好用的快刀和挡箭牌,可不是引火烧身。
所以在决定之前,必须弄清薛松年的意图,这位身居高位的辅臣在想什么?
“臣以为,储君为国本,太子禁足日久,则朝局不稳,社稷不宁。”薛松年微微躬身,从容答复,“而今绥宁取得大捷,几位皇子平安归来,乃是普天同庆的喜事。倘若陛下颁布大赦,焉能独外东宫?若天家团聚而唯缺太子,岂不是引人非议,又让群臣如何看待?此乃其一。”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皇帝的神态:“太子素日纯孝,闻说自从不慎犯下过失,惹得陛下不快,日日在府中痛哭忏悔,忧惶自责,迄今已是半载有余;想陛下又何尝不是心中记挂,以致烦扰难安。臣忝居其位,便须善尽人臣本分,斗胆请陛下宽免太子,既是全父子之情,又可如昔日般嘱其协理国事,为君分忧。此其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