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第七书>恐怖>帝阙韶华> 第116章

第116章(2 / 2)

为了庆贺绥宁大捷,京城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难得的祥和气氛,他担心洛君平急于寻太子麻烦,使得本就心气不顺的天宜帝再度大发雷霆,反而收不到效果。

“我自有主张,不会鲁莽行事,但也不好教二皇兄久等。”洛君平眼里仇恨之色一闪即没,他再望一眼洛凭渊,“五皇弟,这些年,我知道自个儿不得人缘,大皇兄、四皇弟他们都不肯拿我当回事,也就是你还存着一点情分。”

他顿了顿,傲然道:“洛临翩阵前换质,虽然冒了危险,但他是奉了旨意不得不为,我现在可什么都不欠他的!倒是你,当初离京前特地到府里来告诫一趟,做哥哥的记着这份情!”

洛凭渊闻言一怔,安王却已闭幕养神,不再多言。

回想昔日洛君平带着一众护卫闯进静王府,横冲直撞地践踏花丛,在房内乱砸一气,以及过往记不清多少次,这位三皇兄单方面向洛临翩挑起战火,而后又被无视的情景,他很是无语。看来即使绥宁战场上经历过生死,安王和云王仍然没做到冰释前嫌,也不知两人回京一路上是如何相处的。

礼节完毕后,两位皇子与几名有功将领就在众人陪同下入城前往紫宸殿面圣。洛城百姓夹道欢呼兼看热闹,前后不到两年,北辽、夷金相继兵败,元气大损之余,已不敢再轻言进犯禹周,于世人眼中,宛若一幕盼望已久的盛世华章行将开启。

尽管太子突然触怒皇帝,再度被关押宫中,令许多先前求情的文臣措手不及,但躬逢盛事,为了扫去朝中阴霾、取悦圣心,大家还是进呈了不少花团锦簇的文章贺表。

安王被掳为质子,本是颜面无光,然而能在战场上奋力抗贼,更不顾安危为四皇子挡下致命一刀,确是殊为可贵,因而得到的封赏同样丰厚。置身金殿上,耳边充盈着溢美之词,正是以往曾经求而不得的风光。洛君平看一眼自己垂落的袍袖,被俘后遭受的无尽谩骂羞辱仿佛重现眼前,他的唇角弯起一个讽刺的弧度,趁着赞誉告一段落,猛地趋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御阶前:“父皇,儿臣有要事启奏!”

除了洛凭渊等少数知情的人早有预感,多数臣子都不免吃惊,紫宸殿上一时鸦雀无声,唯有安王中气不足但竭力提高的声音:“儿臣莽撞糊涂,以致落入金狗之手,险些酿成大祸,危及边关安全,心中实是愧疚无地。然而数月来身陷夷金军中,耳闻目睹,儿臣被擒一事竟然另有蹊跷,乃是我禹周出了内奸,勾结外虏,暗地策划所为!”

一言既出,四下顿时哗然,洛君平感到一道道包含着惊诧疑虑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咬了咬牙,述说起当日在绥宁城中,如何被身边护卫假借白虎诓骗得出了城门,之后骤然遇袭,金人事先早有埋伏;待到成为阶下囚,又如何不止一次从敌将口中听到只字片语,逐渐察觉端倪。他在回城途中苦熬着伤口钻心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报仇,一番陈述虽未提及背后陷害之人的身份,但句句见血,遥指东宫,末了凄声说道:“儿臣本身微不足道,被擒后自知难免拖累家国,也曾起过自绝之念。然而每每又会想到,倘若就此不明不白葬身敌营,那通敌叛国的贼子尚未揪出,将来还不知会如何欺瞒父皇、为祸朝廷,这才腆颜苟活至今!求父皇看在儿臣受尽折辱、九死一生,下旨彻查,将元凶擒拿典刑以正国法!”说罢,再也忍不住伏地痛哭。

安王毕竟是禹周的皇子,说九死一生也绝非虚言,群臣多感心头恻然,当即有几名臣子出班支持。

天宜帝如今对通敌叛国分外敏感,再加上洛君平言之凿凿、意有所指,但觉眼皮直跳,不等听完已然明白了大半,不由得心下大怒。安王本是太子的死党,如果不是当真深受其害,为何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针对洛文箫!他的目光依次扫过云王、宁王、皇室宗亲、朝中文武,最后落在辅政薛松年身上。如果不是前几日出于谨慎去了趟东宫,而是直接宽释太子,自己必然会陷入更加被动的境地。

念及此处,他冷冷问道:“三皇子蒙难归来,向朕举发之事,辅政有何见解?”

薛松年被皇帝阴森的目光盯得发毛,面上强自镇定,躬身奏道:“回陛下,倘使三殿下所言属实,绥宁换质真的起于内奸陷害,则必然要追究到底,严加惩处,这般大奸大恶决计不容放过。但是与此同时,也须考虑到外虏居心险恶,三殿下当时陷落敌营身不由己,其中是否有反间计的成分。兹事体大,切忌感情用事,万不能仅凭猜度推测而自乱阵脚。”

从太子被囚,他明白大势已去,自己的官位也如晚秋寒蝉,再不能长久,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一个拖字。

“四皇子在绥宁主持战局,可曾发现有关情况?”皇帝不置可否,又沉声问道。

“禀父皇,”云王望一眼仍然跪地不起的安王,眉目如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就事论事地奏道,“儿臣到达边关后,在杨将军协助下详查三皇兄出事的前后经过,搜集到一些人证物证,事情确有可疑,内奸之说非是空穴来风。儿臣也正准备禀报父皇。”

“作妖至此,真是要反了天!很好,很好!”天宜帝难得放晴的脸上已经阴霾遍布,隐隐透出铁青,连着说了两声,重重一掌拍在御座扶手上,“此案交由刑部办理,四皇子从旁协助,必须查个水落石出,一切以真凭实据论断,绝不能不明不白!”

朝见结束后,皇帝留下几名皇子叙话,向云王问起边关军务,他对安王不经禀告便将疑虑捅到朝中的做法甚为不悦,但看着洛君平确实丢了半条命,只好暂时按下火气,没有严加训斥。安王微微低着头,恭顺地领受父皇的温言勉励,眼里却不易觉察地闪过一抹失望和戾色。

洛凭渊陪了一阵,待到两位皇兄各自前往后宫见莲贵妃和宜妃,才出宫回转静王府。

洛湮华上午刚刚接受了一次施针治疗,因此有些疲惫。洛凭渊走近主院书房时,他正斜靠在长椅里看书,腿上搭了一件黑裘,神情安闲。

洛凭渊从谷雨手中接过茶盏,在宁静适意的气氛里感到全身都放松下来。他喝了几口热茶,讲述起清早出城迎接云王和金殿朝会的经过,最后说道:“四皇兄说,等见过莲妃娘娘,最迟傍晚就前来看望皇兄。”又道,“他心情不太好,不过没关系,来了就有惊喜。”

静王看着皇弟眼里愉快期待的神色,不觉微笑。打从寒毒解去,洛凭渊在他面前就常常流露出一些后怕与欢喜交织的情绪,有时好端端的,又会突然紧张起来,担心余毒未清或者再生变数。有两次夜半睡意朦胧,他感到身畔细微的动静,睁开眼睛才发觉弟弟呆在床榻边,小心翼翼地抬起自己的一只手,将三根手指贴在腕上,反复地确认脉息。

许是之前过度担忧害怕,留下了阴影,他觉得洛凭渊其实很希望将好消息分享给身边的亲朋下属,间接平复残余的不安,但这件事注定是不能传扬的。好不容易等到云王回来,也难怪他要迫不及待了。

“阿云之所以烦恼,想来不只是担心我的病情,还有洛君平的缘故。”他叹了口气,“再怎么说,手臂伤残无法接续,他心里不可能不在意。”

“冤有头,债有主,四皇兄同样冒了生命危险,已经尽力了。”洛凭渊顿了一下,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又想起天宜帝震怒的脸色,“皇兄,我看三皇兄也是豁出去了,说什么也要有个结果,父皇总不能继续姑息躲避下去吧。”

“未必尽然。”洛湮华听出他话语里的询问之意,轻轻摇了摇头,“洛文箫是太子,如果坐实了私通敌国的罪名,造成的负面影响不小,而且他还是父皇当初费尽心思册立的。就算已经决定放弃,只怕也要顾全体面。陛下着重强调真凭实据,意思已经表露得很明显了。邹培盛虽然刚直,但事关皇子,难以审讯口供,要他如何追查到底?”

洛凭渊默然,他其实也察觉到了皇帝的倾向。天宜帝语气很重,但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并没有彻查之意。试问安王作为一个俘虏,性命朝不保夕,就算在夷金营中发现了凭据,有什么办法取得带回?从洛城到绥宁,再到夷金,要将每一条线索都连贯起来,又谈何容易。

目前,云王已抓住了太子安插在安王身边的亲随,东宫对外传送消息的渠道也被琅環查清,但洛文箫很是小心,没有留下书信字迹,两名在当中起关键作用的手下一个潜逃,一个灭口,使得链条断裂。如果圣意阻挠,那么即使所有疑点都指向太子,想要真相大白仍然希望渺茫,最大的可能是拖到不了了之。

尽管已经多次体会过天宜帝的行事风格,洛凭渊仍然禁不住替安王感到一丝心寒,困难重重是一回事,但从一开始就抱着保留敷衍、息事宁人的态度,却是另一回事。君臣父子,何至于此?

“只能采取其他方式了。”他说道,“好在三皇兄不是完全听不进劝,没在殿上直接控告太子,否则局面一乱,障碍就更多了。”

洛湮华放下书卷,起身在书房里慢慢踱了几步,望着窗外明净高远的天空。都说病去如抽丝,他的身体仍然很虚弱,但寒毒既去,随着日复一日的治疗、调养,连自己都感觉到元气一丝丝在体内生长,带着难以言述的踏实与温暖,仿佛生命重新凝聚。无数人与事流过脑际,宛如江水涛浪,连接着过往与今朝,脉络清晰,奔涌向前。

纵然想得再深远,思虑再周全,世事之变幻也总是出人意表。就像绥宁战报传回前,没人能预料安王的举动,派遣幽明监视薛府和东宫的时候,自己也想不到洛文箫已接近疯癫。就像江面下的潜流,波涛中的漩涡,每每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而滚滚江流依旧。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光阴荏苒,十年岁月如滔滔江水,带走不知几多隐痛,注定要完成一个轮回,令生者慰藉,死者安息,不会因任何意外波动而改变。

“晚上见到四皇弟,我们再一起议一议。”他说道,“到了现在,已经用不着阴谋,一步步实现阳谋即可。父皇一味重视权势、顾全颜面,等到里子都没了,他就会发现维持表面光鲜不过是自欺欺人。”

云王挂念静王的病况,下午出宫后,只匆匆回府换了便服,不到傍晚就赶到了静王府。他见到洛湮华形容清减,然而气色尚好,目中神采幽澈,才略略放下心。

三人来到书房,洛凭渊知道澜沧居守卫严密,但仍然仔细检视过门窗,才返身回来,低声将解毒的实情说了。

洛临翩越听越奇,起初难以置信,待到确认再三,以他性情之清冷,也不禁大喜过望,说道:“取酒来,大皇兄还不宜多饮,我今日就与五弟好好喝几杯!”

因为有要事相谈,静王吩咐将接风宴设在内室小厅里,菜色仍是清淡家常,又让谷雨取来一坛梨花白,笑道:“不是我小气不肯拿出烈酒,四皇弟奔波劳顿,火气积了不少,小酌怡情,喝醉就不免伤身了。”

云王道:“大皇兄是服用过灵果宝墨的人,这主院如今仙气缭绕,我等自然浅尝辄止,不好弄得酒气熏天冲撞了福地。也罢,待到来日大好,再来共谋一醉。”

洛凭渊暗想,分明是药气扑鼻,也能说成仙气缭绕,四皇兄看来是真的高兴狠了,居然开起玩笑。他被敬了一杯酒,心里颇有点小得意,又见到洛临翩一饮而尽,薄红上脸,一时间冰消雪融,突然冒出一个怪异的念头:三皇兄战场上那舍身一挡,莫非不是感恩图报,也非鬼使神差,而是,咳咳,色令智昏?

云王在绥宁时,以及回城途中,都保持着与静王和宁王通信,但很多事要么不便形诸笔端,要么在信件里难以说透,现在三人一边浅斟慢饮,一边梳理接下来的步骤,都觉得舒畅。

然而,静王一问起洛君平,云王立时蹙起眉头,面有愠色:“我能劝的都劝了,该说的也说了,他除了大骂洛文箫,就是埋着头一声不吭,急了还嫌我不知感恩图报,谁知道在想什么!”

“三皇弟伤得重,脾气难免古怪些。”静王说道,“只是,但凡要同太子算账,他就必定牵连在内,区别只在于早晚和轻重,这一点,我想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

洛凭渊与洛临翩对视一眼,既然勾结外虏的罪名不易确定,那么招募私兵、蓄养死士、偷铸私钱等等作为也足以将洛文箫治罪,之前半年里,云王曾经推动此事,但不久后因为前往绥宁而搁置;现如今,要是深知内情的安王愿意主动揭发,无疑是极好的突破口。人终归要为做过的事负责,即使洛君平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云王秀美的眉峰不知不觉蹙紧,回想起这位三殿下一路上一边颓废养伤垂头丧气,一边又摆着架子颐指气使的德行,忍不住又饮了一杯梨花白,简短评价:“烦死了!”

“好了,四皇兄莫要再烦恼,”洛凭渊感到厅内和煦温熙的空气开始转冷,明显有冻结的趋势,连忙说道,“回头我去探望三皇兄,再好生劝一劝便是。”早上短暂相见,他觉得洛君平实际上已经有所觉悟,只是心中不甘,一定要在朝中说出遭遇,试一试皇帝的反应。而天宜帝不愿正视真相,令人失望,待到安王明了皇兄的态度,想必就能下定决心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薄雾浓云

上一页 目录 +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