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两日就要动身,”梦仙谷主果然说道,“临别之际,有一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
不觉间,他的神情已变得沉肃,有些意味深长,“江宗主还记得,那位想同我探讨医术的谢御医么?”
洛湮华颔首:“太医院的谢嗣安,谷主莫非又见过他?”
奚茗画在洛城基本上处于隐姓埋名的状态,自从因疗毒治病结识到了尘大师,时不时会去皇觉寺清谈闲步,权作放松心情。从江南回到洛城,他再去寺中踏访时,却意外遇见了一位同行。
当时一个僧人突发急病,他正待出手相助,佛殿中却另有一位客人立即上前施救,原来也是名大夫。既然是同道中人,面对病患不免会分析交流几句,奚谷主见此人态度沉稳,处置得法,医术甚是高明,不觉起了几分兴致,随意攀谈之下,对方自称姓许名世安,京城人氏,家中世代悬壶。
一面之缘而已,奚茗画本来也没有放在心上,然而等再去皇觉寺时,却被僧人告知,上次的许施主已经又来过,还留下几页医案,想拜托指点一二。
梦仙谷主在武林中大名鼎鼎,求教拜师的不知凡几,于此并不排斥,加之许世安拿来的医案都是少见的疑难杂症,开方用药确有独到之处,不失为一位名医,二人也就逐渐有所往来。
当然,处在奚茗画的位置,凡事都不可能掉以轻心,且不论其他,皇觉寺是皇家寺院,普通大夫岂能轻易出入?经琅環查实,这位许大夫的确是京城人士,但并不姓许,真实身份乃是太医院的五品院正,谢嗣安。
负责调查的谢枫一度相当紧张,静王闻报,却不甚在意,一笑置之:“谢嗣安在太医院有个别号叫做‘医痴’,喜好钻研是出了名的。他虽然用了假名,但接近奚谷主的方式并无不妥,或许当真是为了切磋医术也说不定。”
众人想想宗主言之有理,就如一个毕生练武的高手遇到了武学宗师,焉能舍得机缘白白溜走而不加把握?况且谢嗣安手无缚鸡之力,身份底细都是摆明在台面上的,宫里就算要设计谋害,似乎也没必要采用这般画蛇添足的蠢笨方法。于是秦霜调度暗卫,加强了奚茗画外出时的保护措施,其他就放任如常。
几个月过去,谢院正除了不断将多年积累的疑问和心得拿出来向奚谷主请教之外,毫无探问逾矩的言行;御医世家与江湖传承有许多不同之处,奚茗画对此也很感兴趣,在绝口不提彼此身份,单论医道的默契下,两位国手倒是各有收获。而且,谢嗣安诊治的对象不是宫里的妃嫔,就是达官显贵,尽管从不涉及病人名姓,有心人仍能从他的描述中推知不少隐情。
“日前去皇觉寺道别,谢嗣安也在场。”奚谷主斟酌字句,隔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他得知我即将离京,像是突然下了很大决心,说有一件病案想不明白,连日来吃不下睡不好,而后就向住持大师要了一间清静的禅房。”
“我见他这般慎重,也有些好奇,跟着一同到了房中。谢御医应该是事先有准备,随身携带几份抄写下来的脉案,坐定后就拿给我看,同时叙述病情。”
“是什么样的脉案和病情?”静王问道。
“依照他的说法,病者年未及五旬,原本体质颇佳,但去年断续生过几次小病后,时而感到精力不济、容易疲累,故而常常服用补品提神,目前看上去身体尚好。”奚茗画说道,“但令他不安不解的是,这位贵人进补实在过于频繁,依循药理,早就应该补过头产生不适,然而不知为何,非但没有虚火上升、血气旺盛,衰弱倦怠的情况反而日渐严重,服用贵重补品也愈发凶猛。近月来,单是人参,已从每天两至三钱发展到要进独参汤,另加鹿茸、灵芝、海狗肾等物,尤嫌劲道不足。”
“从脉象看,应浮反沉,虚竭中乃有亢进之意,又兼阳不守阴,神失其守,平日里必然伴随有惊觉梦魇。”
洛湮华静静听着,久病成医,他也懂得一些药理,谢嗣安口中的贵人应是天宜帝无疑。琅環收集的情报里,也曾提到皇帝近来经常服用补品,而且频频临幸后宫。这些事在宫廷中原属寻常,但若是到了连御医都感觉反常怪异的程度,就十分可虑了。
“陛下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谷主可判断得出?”他复又问道。再是珍贵难得的补品,一旦过度也会变成毒药,有损而无益。就像奚茗画日日要他调养,开方时却极其谨慎,尽量以食物代替用药,徐徐温补。如此明显的忌讳,天宜帝居然不加节制、一犯再犯?
“没有亲眼看过,不能轻下结论。”梦仙谷主说道,但我读过一本家中先辈传下的笔记,上面的行医见闻里载有类似的情况。很可能根本不是病,而是中了毒。”
众所周知,人参、首乌、灵芝等药材,汲取天地灵气生长成形,养气驻颜,服之大有裨益。然而,它们往往并非直接起效,而是通过激发体内潜能,促使气血畅达、伤口痊愈。譬如将参片含在口中吊命,就是用老参的药性引出垂死之人的最后一丝生命力,不至立即断气,从而能够交代遗言;倘若病人自身的元气已彻底耗竭,再是上好的人参也休想多延一刻。
因此进补过度,脏腑自然无法承受,食不下咽乃至病倒卧床都属正常;然而在天宜帝身上,却似漏斗一般,补了还要补,仿佛没有止境,长此以往,岂非要掏空身体,油尽灯枯?
按照谢嗣安所说,去年八九月间,地方州府进奉了一颗五百年以上的茯苓,结合一位御医献出的家传药方,熬制成丹参茯苓汤,有效地缓解了天宜帝的梦魇之症,皇帝就是从那时开始着重服食补品,尤其偏好年份久远的药材。而奚茗画见到的记载,病者的做法几乎如出一辙,起因却是一棵三百年灵芝。按照当时论断,应是中了能令人气血逐渐衰减的奇毒,强烈的补药则是促使毒性发作的引子。
“如此说来,已经半年多了。”静王蹙眉道,“既然察觉不妥,可曾加以劝谏,让陛下有所节制?”
“我也问了谢嗣安。”奚茗画道,“他先是苦笑,而后才说,人参杀人无罪,大黄救命无功,为大户人家做事,不敢也没法劝。”
洛湮华默然,太医院不温不火、自保为先的做派,他是清楚的,内里不能说没有苦衷。须知人一旦身体虚弱,出自本能便会寻求服药滋补,倘若家贫没有门路到还罢了,上位者有钱有权,容易获得药材,何况是富有四海的皇帝?
看似多多益善,实则适得其反,不断透支本元。御医纵然明知情况不对,没有实据,试问谁敢阻扰圣上进补?这个陷阱简直是为天宜帝量身而设的。
仿佛有许多模糊的影子从眼前飘过,他缄默不语。家传药方、五百年茯苓,究竟是巧合,亦或出自某些人的精心布置?宫闱重地,能让皇帝中毒而不自知的,又会是谁?
含章失火之后,静王心里也曾有过淡淡的疑惑,韩贵妃的赴死似乎过于决绝,又失于轻率。他很了解那个狠毒又心计深沉的女人,如果没有布置下万全之策,不能保障洛文箫登上帝位,让韩氏族人安享富贵权柄,她会甘心一命换一命?从韩贵妃当时的想法推算,解药烧毁,自己生路断绝,唯有拼却余力伸冤一途。但天宜帝不愿让琅環翻案,必然重新扶持太子或加以回护,江南有魏无泽,朝中有薛松年,宁王心结未解,云王征战绥宁,琅環明显处于劣势,即使勉强惨胜,也未必能动摇二皇子的地位。
但是,皇帝已然厌弃了洛文箫,一待危机解除,必定会着手废黜太子,另行择立储君。故此最有利的做法,莫过于在借用天宜帝之手对付琅環后,把握时机,令圣上身体衰弱,及时地病死,那么不管是否还是太子,情势对于年龄居长的洛文箫都是最有利的,继位的可能性也最大。况且在韩素宜满含怨毒的内心里,仇恨的从来不只是琅環皇后和洛深华,也包括了始终不肯封她为后的洛展鸿。或许唯有将皇帝也一起拉下地狱,才是足够满意的结局。
至于如何下毒,天宜帝念及旧情,偶尔仍会到蕴秀宫坐上片刻,以韩贵妃掌握后宫多年积累的势力,加上安远侯在外策应,总能找到机会。而半年多前,韩妃已死,几位皇子相继回京,情势于韩家已是岌岌可危,如果再不发动,后面恐怕就是想动手也不可得了。
自然,一切都仅是匆促间的推测。安远侯已死,但前后时间相隔并不很久,宫内宫外仍有端倪可寻,想来只要细心查访,总能找出事实真相。
他陷入深思,奚谷主也不打扰,周围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好一会儿,静王才问道:“以陛下的情况,可有方法救治?”
“很困难。”虽然对天宜帝全无好感,本着医者仁心的态度,奚茗画仍是思量过后才回答,“假使一开始就发觉,或许只需大病一场,尚有机会挽回。然而根据谢大夫所言,病人补养过度,时日也拖延得久了,体质已经进入衰败阶段。”
他想了想:“就如吊命一般,骤然停止进补,恐有性命之忧。与其解毒调养,倒不如由着他继续依赖人参茯苓,还能保持现状多拖延些日子。可惜了,百姓生病无钱买参,宫里却白白糟蹋许多上好药材。”
他看着静王略显凝重的神情,又有些不满:“我说,你该不会还想救他吧?本谷主可是没时间、没心情为这皇帝老儿耽搁行程!”
洛湮华微微一笑,说话听音,他听得出,天宜帝的病情非是全无余地,倘若拼却梦仙谷主耗费心血,冒着身周亲友卷入变数的危险,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不,在下并无此意。”他平静地说道,“这是陛下自己的因果,就让一切顺其自然。”
适才的消息实在重要,一旦证实,后面很多事的处理方式都要随之改变。
他顿了顿:“谷主可知道,陛下还有多少时间?”
奚茗画神色稍霁,仍是说道:“未经诊脉,难以判断。”他思忖了片刻,“先前笔记所载之人,最终药石罔效,前后共拖了两年多。武林中其实不乏类似作用的药剂,例如无极门的春冬造化丹,能令人短时间内功力大长,过后却至少病倒一月。今上所中的毒性虽然罕见,但万变不离其宗,我大略推想,短则一年,长不过两载,端看他自身底子和进补的数量了。”
洛湮华点了点头,一时没有说话,曾经以为,皇帝还能在位很久,一两年的时间实在远远短于预想。但最初的惊异震动过后,他发觉心底并未掀起波澜,既找不到悲哀或同情的情绪,也谈不上高兴欢喜,或许在内心深处,天宜帝的存在早已变得遥远,不在那么重要,所有相关的情感,无论正面还是负面,都已在往昔无数明争暗斗中、一次次心寒受伤后消磨殆尽,宛如陌路。
而后他想到了洛凭渊,尽管对皇帝有许多隔阂与不满,但他知道,凭渊不可能像自己一样平静淡漠,这位父皇在弟弟心中,仍然占有一些分量,看似什么都不在意的云王也是如此。
可以想见,谢嗣安将理应绝密的药方医案透露给奚茗画,目的并不是得到解答或治疗方法,而是干冒风险,为自己和家人铺一条后路,为了日后皇帝病危时,能够保住性命,不至于受到苛责。一个单纯沉迷医术而不通人情世故的大夫,又怎能在太医院坐上院正的位置?
“谷主,”他轻声说道,“此事关系重大,还望勿要外传。”
奚茗画颔首:“目前只有你我二人知晓,最多日后加上小苏,我也没必要再对旁人说起。”
在他而言,若非关心洛湮华的安全,实在懒得谈论皇帝的健康问题,因此很快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上:“江宗主要继续住在静王府,我回去后可以遣一名弟子过来帮忙,宫中再有御医上门请脉,也诊不出破绽。只是……”
鉴于后面的话稍嫌僭越,他犹豫了一下,仍是说道:“京畿烦扰喧嚣,权利纷争不断,暂留一时或许不妨,但不管对于静王殿下或是琅環宗主,终究不是安宁之地。你当真不考虑早些离开?可曾想过,要长居到什么时候?”
春风飒飒吹拂,满园姹紫嫣红,梦仙谷主觉得自己实在很煞风景,或许,这是洛湮华最不想谈起的事情之一,但作为好友,他又忍不住要出言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