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建府之后,他的周围逐渐汇聚了一批文武人才,加上琅環暗中相助,实力发展得蓬勃而稳固。然而自从被册立为太子,他隐隐觉察到,静王辅佐自己的方式有所改变,依旧是润物无声的关切支持,然而,直接给予见解的时候在减少,多数情况下,皇兄会引导思考分析,适时插入一些含蓄的提点,他常常需要独自做出判断,而后体会过程与效果;琅環的活动也在收缩,部分淇碧、玄霜下属甚至离开京城,撤回了江南。
洛凭渊曾经为这些变化感到一丝不安,但入宫监国之后,他的时间被完全占满,忙得无暇他顾,加之静王府一切如常,不时还会传信联络,他也就渐渐忽略了心中隐隐的纠结。无论如何,自己理应学会遇事决断,而非稍有困惑就跑去询问皇兄。
不知为什么,在等待的间隙里,这些细节不断闪现在洛凭渊的脑海,使得他难以集中精神。时而是洛湮华走近父皇灵前,拈一炷香时,凝思静默的侧脸,时而又记起最末一次从静王府匆匆告辞,皇兄如常地送到澜沧居院门,轻声说道:“凭渊,多保重。”大概确实是很想念了,已经积攒了许多话要同皇兄说。
“杨副统领出宫多久了?”他搁下手中笔管,随口问道。
“禀殿下,近半个时辰。”吴庸应声道,“想来快到大殿下府中了。”
洛凭渊从书案后起身,在偏殿中来回踱了几步。从窗棂望出去,紫宸殿周遭围绕着大理石与汉白玉雕漆的盘龙御阶,宽广的石砖地面向前方延展,越过前殿,直到目光尽头的高耸宫墙与矗立的午门,周围殿阁相连,庄重宏伟,却唯独没有一棵树木。秋日的金风正刮过洛城街巷,在静王府的小山与树林间流连,然而眼下入目所及,却见不到一片落叶。
“备马。”他说道,“还是我直接去请皇兄入宫!”
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心绪烦乱,竟连一刻也不愿再等下去,迫不及待要见到静王。
能在宫城大内生存的人,处事大都较为老到,尽管一众内侍、御林卫对于太子罕见的毛躁、沉不住气暗暗疑惑,但面上丝毫不漏,一个个低头凛遵。
洛凭渊出了重华宫偏门,策马往西北方向行去,他如今外出已基本不可能单人独骑,此刻虽是微服,身周也簇拥了三十六名御林卫。
沿着熟悉的道路行至半途,迎面突然有数骑人马疾奔而来,带起路面一片浮尘。几名御林卫欲待上前喝斥,却发现对方正是顶头上司,副统领杨越。
杨越脸上隐有惶急之色,驱前下马参见,洛凭渊见他额头冒汗,神情大异于平常,身边只跟了两名随从,心里顿时一紧:“杨副统领,你不是去静王府,皇兄人呢?”
“臣刚从静王府出来,正要回宫复命!”杨越擦了擦汗,“大殿下不在府中,应该就是午后不久,已经乘坐车马离开了。”
“什么叫离开?”洛凭渊皱眉,“既然皇兄外出,你没问清要到哪里,赶紧去找?”
“臣问过了。”杨越道,他极力想保持镇定,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但就是这一两天,大殿下身边的下属要么分开启程,要么跟从随行,都陆续动身出城了,府里仅余下几个看门洒扫的从人,他们只知道殿下有事出门远行,或许一年半载才回来,却都说不清要去往何处。”
“你……你说什么?”最后几句话落入耳中,有如晴天霹雳,洛凭渊脑海里轰地一声,霎时空白一片,整个人都在马上晃了一晃,“杨总管,你莫不是在帮着皇兄同我开玩笑!”
他摇着头,听见自己茫然地问道:“远行?一年半载,怎么可能?皇兄要是出远门,为何不告诉我,非要不辞而别?”
杨越垂下头,眼眶有些泛红,不忍去看年轻君主瞬间煞白的脸色:“臣不敢欺瞒殿下,所禀都是实情。”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大殿下乃是清逸闲散的性情,臣斗胆猜测,许是觉得时至今日,终于能功成身退,也未可知。”
要是事先知会了,还能做到不动声色地转身而去么?会不会被心软和不舍羁绊住脚步,无法完成这场注定艰难的离别?
“除了不知去向,就没别的了?”好一会儿,洛凭渊才收慑心神,勉强出声问道,“皇兄有没有留下书信给我,或是其他讯息?”
杨越先前也是乱了方寸,闻言急忙道:“有的,大殿下留下了一封信,臣已经取来!”说着,从怀里摸索一下,双手奉上。
洛凭渊接过薄薄的信笺,手指止不住地发抖,他有一种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长久以来,皇兄一直在自己身边,在静谧而花木葱茏的静王府闭门休养,然而指端的触感却在在提醒,杨越所说乃是实情,即使现在赶去澜沧居,也见不到那张熟悉的沉静容颜。
他颤着手撕开封口,信封里却非宣纸,而是一幅柔软的丝绢。两尺余长的月白绢面上绘着写意山水,但见青山隐隐,中有飞瀑,江波浩渺涌向天际,穹苍中月轮将满未满,如洗月华映着奔流的江水与山涧松林。用笔虽然不多,然而笔致凝练,墨色浓淡相宜,意境清华高远,令人悠然神往。画面下方没有落款,只题了一行诗句:一潭流水一潭月,半入江天半入云。
字体隽雅飘逸,正是洛湮华的笔迹。
洛凭渊怔怔望着手中的绢帛,静王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他竟是真的决意辞别离去,山高水远,未知再会何期。
如果不是今日心血来潮急于相见,自己何时才会发觉呢,明天,亦或要待到登基之日?
的确,皇兄从不在意权位荣华,两年来羁留京城,应该也只是为了自己而已。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走?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仿佛一去不回的诀别?
重逢后数年相知陪伴,人间固然有盛景无数,繁华如梦又汇聚四方风云的京畿洛城,难道就没有半点值得留恋之处?从今往后,皇兄再不用担心什么,无论宫城还是任何其他所在,都可以随心来去啊!
曾几何时,和云王一道在静王府中小聚,三人浅酌相谈,说起未来的心愿憧憬,自己琢磨着改良税制,实现轻徭薄赋,洛临翩欲率军灭掉夷金,将辽人向北趋退五百里,再游遍四海风光;唯有静王,每次只是微笑听着,时而谈些见解建议,却从不提及自身。
此时想来,一切早有痕迹可循,或许从一开始,皇兄就决心要走了。他是琅環宗主,不愿再卷入朝廷纷争,又顾虑到嫡长身份为彼此带来麻烦,宁愿选择远离京畿,放弃宗室的尊荣。
也或许,静王并不是从此再不回来,就像府中从人所说,一年半载,三年五年,偶尔云游至京城一带,或是遇到朝廷需要与武林合作的时机,尚有机会相见,但到了那时,相伴的岁月已然远去,再不复返。一个高居庙堂,一个隐于江湖,终会渐行渐远,纵然情谊仍在,而今的默契也将成过往,不可复追。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洛凭渊感到内心一阵窒息般的疼痛,就像原本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被生生撕裂,令他不得不深深呼吸,才不至于当场失态。有片刻功夫,他几乎想大声喊叫:“皇兄,你独自一人做了决定,那我呢,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你甩甩袖子一走了之,我怎么办!”
于此同时,又隐隐有一个声音在脑中不轻不重地响起,这都是你自己的错,谁让你当初在江南迷了心窍,分不清是非黑白!皇兄没有忘记过往误会,他是不敢留下来,怕将来旧事重演,怕你变得如父皇一般,眼里心里只余下权力!况且,你能保证自己不会重蹈覆辙,无论过去多久,面对何种压力,都维持本心不变?皇兄真的可以放心长留洛城,不用担忧什么?
洛凭渊不知不觉咬紧了牙关。于他而言,杭州的满川风雨和之后锥心刺骨的经历实在铭刻五内,尽管之后极力弥补,不至遗恨终生,但恐惧不安已深深埋在心底,害怕得不到原宥,更怕洛湮华不再信任自己。
这一刻,深藏的恐惧成为现实,昔日的五皇子仿佛又一次坠入深渊,浑身冰冷。
皇兄走了,现在该怎么办?
他还是可以登上皇位,坐拥锦绣山河,履行天子的责任,威加海内,不负平生。然而,身边没有了那个人陪伴,失去了沉静柔和的目光与微笑,自己是否还能做到尽心尽责?这一切又真的有意义么?
“殿下,”领头的御林卫见素来持重的太子殿下神情恍惚,额头渗出密密的冷汗,忍不住出声,“路上风大,可要先行回宫歇息片刻,再做打算?”
此处街道并不宽敞,一大群鲜衣怒马的御林卫停步驻足,已经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堵塞,行人越来越多,不敢靠近又侧目不已,不论出于安全还是殿下的状态,似乎都不适合继续木然站在原地不动。
“回宫……”洛凭渊喃喃道,如同从噩梦中惊醒,忽然反应过来,杨越方才说的明白,皇兄是不久前才离府的,说不准还没走远。他的表情转为严峻,略一思忖,冷冷道:“回什么宫!分成四路,立即去各处城门查探,如果静王府人马不曾出城,就关闭城门不准进出,若是出去了,马上报讯给我!今日倘若不能将皇兄追回来,谁也别想回宫了!”
他再不肯耽搁时间,想到静王是悄然出行,应该不至于防备自己临时来追,多半是直接自南城门离京,取道水路前往江南,当下也不理会一众目瞪口呆的御前侍卫,拨转马头脚下一磕,乌云踏雪受到催促,长嘶一声,四蹄生风地飞奔而去。
待到众人回过神,急急忙忙地尾随追赶,一边又得分出人马去往各处城门,太子殿下已经消失在街道尽头,只余下马蹄扬起的些许烟尘。
尾声 兰台
傍晚时分,静王乘坐的青篷车抵达城门附近,洛湮华拂开帘幔,望了一眼巍峨高耸的朝凤门。
他们是午后从府中动身的,按照预定计划,本来半个时辰前就该出城。但是在城南豆腐店接了柴明和玉帛后,玉帛临时记起,之前在长福斋定做的几盒芙蓉饼和桂花酥忘记去取。众人于是进到一家谢记茶楼里暂歇,等秦霜陪着玉帛去棋盘街拿了一趟糕饼回来,才重新登车上马。
其实几盒点心微不足道,完全用不着为此延缓行程,但是终于要辞别洛城,大家心中或多或少都有几分感慨与离情,行动上也就表现得不甚急迫。
距离城门关闭的时辰已然不远,朝凤门一带熙攘而喧闹,摆摊的小贩抓紧招揽生意,客商行人加快脚步,忙着往来进出。青篷车的速度也减缓了,随着人流,徐徐向前方行去。
洛湮华朝窗外凝视片刻,将京城风物收入眼底,最后放下车幔。秦肃看见他眉目收敛,不再旁顾,心中不觉叹息。他知道,这些日子,静王虽然显得平静,但心情并不是很好。
“主上,等咱们安顿下来,可不可以给白露和霜降写信?”谷雨从另一边车窗缩回脑袋,小声问道。往日里再平常不过的景象,却令他眷恋不已。主上说了,明年开春,他们一班小侍从都要被送去潇湘榭读书,崭新的生活行将开始,但谷雨觉得,自己一定会非常想念京城和静王府的,还有留在五殿下身边的白露和霜降,他们两个会不会着急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