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王微微一笑:“可以。”或许身周的人都预感到了,此番离去,很长时间内都不会回来。
车马缓缓行进,就在即将驶入城门洞的一刻,后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嚣,似乎是惊呼喝叱与马蹄声交错在一起,越来越是迫近。
秦肃耳力及佳,辨认出偌大动静的源头是一匹奔马。在这种地方纵马急驰,岂有不造成混乱的道理?而远方隐隐又传来密雨般的蹄声,足有数十骑正疾速朝城门奔来。他皱了皱眉,待要出去查看,后面的谷雨已然惊呼出声:“五殿下!主上,是五殿下追来了!”
洛湮华的思绪被打断,侧头朝车窗外看去,但见四蹄雪白的骏马由远及近,劈波斩浪般分开人流,直奔自己所在的方向而来,正是皇弟的坐骑乌云踏雪,马上之人不是洛凭渊又是谁?
他心头猛然震动,才出发不过一个多时辰,理应在宫中准备登基的凭渊怎么会知晓,而且来的如此之快?玄霜早已查探过,府邸周围并无盯梢啊!难道说……事情竟会这样巧?
洛凭渊已经望见了即将出城的一行数辆静王府车驾,当熟悉的青色外篷映入眼帘,他终于稍微松了口气,急忙策马过去,不由分说地挡住了最先一辆的去路,高声道:“停车!皇兄,你想去哪里?”
秦霜和谢枫眼见情势不对,最先勒住缰绳,跃下马背站定,而后寿山明王柴明、玉帛,轻纱覆面的白若菡和随身侍女,几名小侍从一一下车。大家一时间有些面面相觑,因为眼前的五殿下孤身一人,尽管看起来威风凛凛、气势凌人,挡住去路的架势却颇有几分绿林剪径的味道,浑不见多少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加上狭路相逢难免尴尬,教人施礼不是,招呼也不是。
幸而,人家要找的正主也不是他们,洛凭渊翻身下马,视线紧紧锁住了第二辆青篷车,静王已经打开车门,徐步走了下来。
“皇兄,你要去哪里?”洛凭渊重复了一遍,目光依旧一瞬不瞬。他不明白,为何洛湮华还能够如此淡然。
“先去金陵,处理一些事情。”静王停顿了一下,也不隐瞒,“而后再往江陵,回去故宅看一看,城里还有一些江家的族人。”他已决定将宗主之位传给朱晋,然而每逢提起,沉稳雍容的朱副庄主便如换了一个人,坚决抗命,抵死不从,还差点离开怀壁庄出走江湖,琅環诸令的部属也纷纷写信或干脆奔赴京城,恳请宗主收回成命,声泪俱下的不在少数。此事显然不是隔空传信能办妥的,必须亲身前往江南处理一段时间。
“然后呢?”洛凭渊继续问道,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绢布,“看过故宅,见了族人,你打算怎么做?”
“也许会修整宅邸,暂住一阵。”静王想了想,仍是如实相告,事实上他也不能确定,自己究竟要往何处安身,唯有且行且看,“还需前去岳阳拜会洞庭萧家,柴前辈居于君山,理应盘桓几日;潇湘榭也在附近,再往北便是巫山梦仙谷,与奚谷主一别经年,正可请他帮忙诊断脉息。”
洛凭渊越听越是绝望,在远离京畿的江浙湖湘,静王有如许多世交部属、好友旧识,那边山温水软,富庶丰饶,更重要的是自由自在,无所拘束,一旦去了又怎会回来?
“所以,皇兄才瞒着我,静悄悄不告而别?”他咬着牙,将已经皱成一团的丝绢用力抖开,一字一顿地问道,“这幅画是什么意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皇兄,莫非我又做错了什么事,你是要与我从此别过,再见无期么?”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得比平时高,清朗中带着嘶哑颤抖的尾音。夕阳西沉,晚霞铺满天际,犹如绚烂夺目的锦绣,霞光映着年轻君主的脸庞,愈发显得俊美无俦。因为匆忙赶来,他的衣发都有些凌乱,鬓边残留着汗水的痕迹,目中分明有一抹痛楚,竟令人想起负伤呜咽着的小兽。
面对这样的皇弟,洛湮华感到心底什么地方被轻轻揪扯了一下,沉静清幽的眼瞳里,也泛起了不易觉察的涟漪。
“凭渊,”他说道,“你早已能够独当一面,我所知所学,都已经尽数教给了你,再留下来也起不到多少助益,朝中自有能臣良将、治世之才。”
之所以不声不响地辞去,主要是担心洛凭渊不肯答应,毕竟习惯了时时相见的熟稔,骤然分隔千山万水,归期无定,任谁也一时难以接受。
长痛不如短痛,是以才会选择了登基前的日期,等到宫里得到消息,自己已经坐船沿运河南下,初初登上皇位的洛凭渊即使生气、难过,总不能抛下国事和满殿臣子追过来。待到时日一久,慢慢地,情绪也就淡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自己的逃避显然没能起到作用,弟弟的反应如同山雨欲来,比意想中更难应付。
密集的马蹄声已尽在耳畔,跟随出宫的三十六名御林卫连带杨越三人,朝东华门、西华门和镇海门各派出三骑执行命令,余下一股脑来追洛凭渊,紧赶慢赶,总算到了朝凤门前。聚在静王府车列附近的行人百姓已经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地看热闹,这时被数十匹奔马一冲,不得不退避散开。一众护卫见到眼前的情景,大都松了口气,急忙滚鞍下马,要将明显正处于僵持状态的太子与静王殿下围在核心。
静王府众人担心洛湮华的安全,当然不肯被隔离在外,御林卫既不好冲撞得罪,论武力,遇到柴明、秦肃等人又免不了吃亏,只好围了大半圈,堪堪挡住旁人好奇探究的视线。
洛凭渊还是宁王的时候,在洛城来往露面的次数相当不少,眼尖的行人已经认出了刚刚继位的年轻天子的容貌,御林卫的到来无疑更证实了猜测。那么陛下口口声声称呼的“皇兄”,不是云王,应该就唯有难得一见的静王了。众人哪里肯错过千载难逢的陛下当街拦截长兄吵架的场面,虽说不敢靠近,却在一段距离外继续驻足观望,形成厚厚的人潮,有些站在前排的百姓更是跪下行礼。
为首的御林卫体会圣意,眼见情况基本稳定,正要高声喝命关闭城门,却被杨副统领一把按住,朝他微微摇了摇头。杨越掌心里也捏了把汗,无论从忠心为主的角度,亦或出于对静王的感情,他都盼望洛凭渊能将兄长留下。但他心里也清楚,倘若静王执意要走,那么仅仅关闭城门是无济于事的。目前,唯有靠洛凭渊自己的本事了,但愿五殿下理智清醒,莫要头脑
发热,做出冲动后悔的事来。
静王的话被御林卫的偌大声势打断,他发觉洛凭渊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对身周变化恍若未觉,不禁叹了口气:“凭渊,你初掌朝政,身边不稳定的因素越少越好,以我的状况,若是长居京师,于你我并无好处……”
他尽可能表达得含蓄,一旦自己病情“痊愈”,一应厉害关联,相信洛凭渊心中有数,实在无需在到处是人的城门口详细分说。
然而话语未尽,又被洛凭渊简单粗暴地截断:“谁敢进谗言,我就将他下狱抄斩!”
他也不理会在场不知多少双眼睛和耳朵在看在听,语气又转为求恳:“皇兄要去金陵、要拜访故交,也不用急在一时,待到明年,我同你一道去可好?”
小师弟严荫明年要出师了,他当初下山前就应诺过会回山参加出师礼,而且也确实想念师尊和师兄弟们,到时候必定要微服外出,顺便视察民情。
“国事岂是儿戏!”静王蹙眉,简直哭笑不得,但心里又隐隐有几分不忍。他看得出,洛凭渊在害怕,竭力强撑着想阻止事态发展,自己却不得不硬起心肠,“朝堂宫廷,从来不可能一团祥和,如果事情如你所想一般简单,天宜朝又何至于发生琅環旧案,父皇又怎会受到蒙蔽,抱憾而终?”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静如止水:“凭渊,你有许多心愿抱负将要着手实现,既是一遂生平志向,也是为了禹周中兴的将来。万千子民殷殷企盼,国之兴亡一身所系。自今往后,一言一行都须把握分寸、慎之又慎,岂有任性而为的余地?我如今留在京中,只会增添无味的烦扰损耗,倒不如四处走走,权作散心。待到将来局势稳定,自然要回到洛城,与你和临翩重聚的。”
一番话入情入理,分量不可谓不重,洛凭渊稍微冷静了一些,但丝毫没有放弃或让步的意思。他依稀记得,两年多前,皇兄不肯谋取寒毒解药,而是说服自己同下江南时,也是同样笃定的神态、沉静如潭的目光。结果呢,保证得好好的,压根不曾用心对待,只差毫厘就要天人永隔。
江南就不是个好地方!他隐约有一种感觉,如果现在放手,心中的缺憾将永难弥补。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或许皇兄能够做到,我却忍受不了。”他咬了咬牙,自顾自说道,“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做不到只为家国大业而活,况且家国家国,家尚在国之前!即使是古之圣贤,也未曾强求为君者必须为了国事舍弃兄弟家人啊!皇兄与我,俱是堂堂正正,纵然未来庙堂江湖有所冲撞,或是臣属顽固不化、别有居心,拿嫡长身份做文章,以皇兄的襟怀才智,难道就不能与我一同进退应对,找出化解之法?”
言为心声,一口气叙说下来,不觉心潮澎湃汹涌,或许这些言辞不够成熟,甚至一厢情愿,但的确是自己源自内心的真切想法,矢志不渝的承诺;他凝视洛湮华略显怔忡的神情,踏前半步:“皇兄,我只是一直都觉得,你很好。我知道于你而言,富贵荣华有若浮云,转瞬如烟散,但我还是盼望你能陪我一同站在重楼宫阙高处,看着这如画河山!”
不知从何时起,四下里变得安静,待到最后几句话音落地,更是近乎鸦雀无声。沉落的夕阳为目力所及的一切都镀上了淡金余辉,洛湮华低垂下眼帘,行程早已安排好,再迟延下去,今天怕是出不了城了。他素来沉着,极少感情用事,然而这一刻,却发觉自己居然在犹豫。就像洛凭渊所问的,当真唯有远走他乡一途?自己难道从未想过设法留在洛城,同时又不至造成隐患纷争?
如果仅仅从利益出发,或许世间并无两全法,然而再加入情感和良知呢?就好像,若是心中唯有权势,洛凭渊就不会寻获雪蔓青果,而今自己棺木早拱,坟冢上草蔓青青。
“也罢,且不谈家国天下。”他悠悠说道,“琼楼宫阙虽好,奈何规矩繁多,随处皆是繁文缛节。我困在京中多年,早已静极思动,如今只想寻亲访友,遍览秀丽山川,莫非也不行么?”
语声幽雅,带着若有若无的清浅笑意:“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凭渊向来是了解我的。天色将晚,何妨各自归去。山水有相逢,待到了却夙愿,我总会回来。”
洛凭渊一呆,若是静王依旧担心大局,他尽可以竭力劝说,甚至做出保证、赌咒发誓,但眼下碰上的理由却是要外出游玩。想想皇兄受过的苦楚,自己怎能忍心强留阻止?
但是他心里犹如明镜一般,搬出如是说法,也不过是托词而已,倘使一念之差点了头,焉知山水何时再度相逢?
软磨论不过,来硬的更是不敢也不妥,他脑中瞬间转过千百种念头,却没有一个管用。眼见静王转身欲走,不由得心下大急。
须知人在走投无路之际,往往会不假思索用上最本能的方式,洛凭渊将心一横,不管不顾地两步上前,一把将洛湮华整个人牢牢抱住:“皇兄不要走,我求你了!”
声音不仅发哑,还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哭音:“明明是皇兄你坚持不肯承统,硬是将我推上去,我都勉为其难了,你怎么还是要离京而去?”
到了后半句,他突然一阵委屈,索性将头埋在静王肩上,大哭起来:“皇兄,你和四皇兄一个两个,谁也不肯坐那个位子,将我丢进宫墙里,每天对着一大帮老谋深算的臣子,听他们之乎者也、绕来绕去地啰嗦个不停,每天就是没完没了、没日没夜地看奏折处理国事,踏出宫门一步就得被劝谏!结果你们都只顾自己自在逍遥,四皇兄去边关练兵,当他的威风主帅,你更是不言不语就要去游历天下,万一鸿飞冥冥一去不回,教我到哪里去寻人?”
如果说,方才城门处的气氛还是安静、凝滞,现在已经快变成死寂了。御林卫们侧身而立,不敢正视,尽职尽责地挡住周遭视线,原先是觉得应该将耳朵塞住,此刻简直恨不能装成聋子。大家心中只是叫苦,祈祷静王赶快答允,结束这非人的折磨,天知道回宫后,会不会由于听了不该听的落个大不敬,被远远地发配边关?
至于身为暗卫的秦肃和寿山冥王,鉴于洛凭渊是亲弟弟,抱着哭好像又不算错处,也不便插手打扰。
而不日即将登基的五殿下仍在伤心控诉:“皇兄,你不肯陪着我,将我孤孤单单搁在重华宫里,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日子还有什么意思!你要是坚持离开,那我也不继位了,就学你一般留书出走,将帝位交给四皇兄或者月月,也去游山玩水、江湖闯荡!”
饶是洛湮华什么场面都经历过,也万万料不到皇弟还能当众使出死缠烂打的招数,全然不照规矩也不顾面子,一时啼笑皆非,连头也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