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长的眼睛缓缓眯起,注视了方无竹半晌,用苍老的声音缓缓道:“方无竹……武林中人都说,你已经死了。”
“如张道长所见,我还活着。”方无竹道,“若张道长不信,可以以武功试探我。”
萧阳月扭头望了他一眼,又对张道长道:“师父,他的身份,徒儿可以作证。”
萧阳月话音刚落,张道长却猛而暴起,本有些佝偻的脊背,刹那间似有气在体内膨胀而鼓起,他苍老的手指拂过拂尘的须,拂尘一扬,看似柔软的拂尘竟如同利剑般锋利,眨眼间便朝方无竹袭来。
萧阳月惊诧道:“师父!”
方无竹心中同样诧异,他向后躲闪数招,最后从袖中抽出折扇,扇骨与张道长的拂尘手柄撞在一起,强悍的内力四散开来,方无竹踩在地上的脚跟,竟也向后移了数寸。
果然,颂莲道士十分常人,即使难免武功退化,身手也远非寻常武者可比。
僵持之中,方无竹道:“张道长想与晚辈交手,自然是晚辈的荣幸,只是晚辈同阳月夜里赶路爬山,晚辈倒是无事,阳月一路思念师父心切,都未曾吃过什么东西,晚辈是心疼不已。还请张道长放晚辈一马,吃饱喝足之后再议。”
听了方无竹的话,一旁的萧阳月却是有些羞恼起来,他还未想清楚该如何向师父坦白他和方无竹的事,可方无竹话里话外,摆明是在告诉师父他们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张道长静静盯了方无竹一阵,最后收回拂尘,又回到了那副寻常老翁的模样,背过身去,道:“进来吧。”
萧阳月瞪了方无竹一眼,后者又悠然走到他身边,展开折扇替他扇风。
无明道观中的一切与萧阳月儿时相差不多,师父也依然住在那个并不宽敞的小厢房中,吃着几十年如一日的粗茶淡饭。
张道长唤来两个小道童打下手,亲自在灶上给萧阳月和方无竹裹了两个面饼,又提来一小缸酸腌萝卜,两人在昏黄古朴的灯下吃了东西,便和师父一块坐在凉风习习的道观凉亭中。
张道长已经年老,萧阳月并不想再以武林纷争打扰师父,只是和师父宛如寻常师徒那样,谈起离开道观在朝廷中这几年的简单过往,张道长只是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微微点头,偶尔将视线落在方无竹身上,却也什么都没问。
阳月和方无竹二人之态,他已有所察觉了,从阳月幼时起,他便从不干涉阳月心中的所思所想,只是教会他自己毕生所能,告诉他凡事三思而行,默默地庇护阳月长大成人。
江湖再无颂莲道士,有的只是他一个寻常老翁,他此生心之所系,也不过是他这徒儿的安稳罢了。
萧阳月:“师父,我此次来,还有一事相求。师父给予我的剑不慎被毁,七步青莲剑法的修炼,我也停留在第五步迟迟无法突破,还望师父,能再指点我一二。”
张道长沉默良久,低缓苍老的声音像庭院中那棵已屹立数十年的古树:“如此……是时候了。”
这时,张道长忽地面容一凛,他回头望向一旁隐匿在黑暗中的屋檐下,面容上的凛厉缓缓收起,轻轻一捋唇下长须,淡淡道:“《玉枢经》和《玉皇经》都抄写完了?”
屋檐下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身穿灰色道袍的年轻男子从廊下走出,来人方脸大眼、鼻梁高挺、生着一双浓眉,身形中等,朝着张道长恭敬道:“回师父,徒儿都已经抄写完毕。”
张道长缓缓点头:“来见见你的师兄。”
萧阳月心中顿感诧异,师父收了新徒?
他还在师父身边时,除他之外,师父从未收过别的徒弟,身边也只是像现在这样有些在道观里打杂学经的小道童。他离开之时,也担心师父一人孤寂,曾对师父说过,希望师父收新的弟子。
那时师父并未作答,如今看来,萧阳月心中也放心许多。
年轻男子来到凉亭边,抬头看向萧阳月的一刻,先是微微怔愣些许,随后才行礼道:“萧师兄万安,弟子嵇胜,常听师父说起师兄天资聪颖,久闻师兄大名。”
一旁的方无竹抬眸扫了嵇胜一眼,视线多停驻了一阵,随后垂眸喝了一口茶,唇间发出一声旁人不易察觉的轻笑。
萧阳月点点头:“既是师弟,不必多礼。”
嵇胜眼眸一转,颔首问道:“不知这位是……”
“这是我江湖中的友人。”萧阳月回答,“唤方公子。”
嵇胜朝方无竹问候一声,便自站在了一边,礼数上倒是一点不差。
“今日夜已深,我已让人收拾出两间厢房来,你们二人先歇息吧。”张道长对萧阳月道,“明日卯时三刻,你且到金乌坡,为师在此地等候。”
金乌坡位于玉兰山山顶,是萧阳月儿时练剑常去的地方,萧阳月点头应下,和方无竹一道回了道观内。
嵇胜引着二人来到道观的厢房,两人的厢房相邻,嵇胜替二人在房内点上灯,问萧阳月道:“师兄打算在这里留多久?”
萧阳月:“会尽量多留些时日。”
嵇胜微微笑道:“如此甚好,我原来从未见过师兄,如今见到了,倍感欣喜,这些时日,还请师兄多多指点。”
嵇胜走后,方无竹靠在萧阳月的厢房门边,无奈一笑:“你师父是不是不太待见我?”
萧阳月轻轻冷哼一声,转身走进屋里:“师父是担心我才试探你,你上来便说那些话,倒像是师父的不是。”
“好了好了,是我太心疼你以至思虑不周,明天就去和张道长配个不是。”方无竹笑道,“既然张道长让我俩分房睡,那便这样吧,免得被他发现了,我更是要吃挂落。”
说罢,方无竹走近,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便转身掩上门离开了。
夜里,萧阳月在厢房的床上躺下,床铺简陋,只铺着一层厚褥子。萧阳月这两月早已习惯同方无竹同睡,突然让他一人入睡,着实有些不习惯。
一人的床铺和枕头,即使是在夏日的夜中,也略显清冷。
萧阳月从小便睡在这样的厢房里,那时总觉得夜中寒冷,本以为是环境所致,后来到了皇宫,那样大那样奢华的府邸和卧房,他照样觉得清冷。
可自从和方无竹同床而眠后,他竟再也没有过这般感觉了。
萧阳月迷迷糊糊地辗转反侧到后半夜,忽然听闻窗户开关声响,他倏地睁眼,立刻翻身坐起,眉间的冷戾却在看清来人时顿时烟消云散。
方无竹从窗户外翻进来,轻轻关上窗,望着萧阳月一笑:“没睡?想夫君了?”
萧阳月:“……你怎么过来了?”
“没抱着你入睡,感觉不习惯。”方无竹掀开萧阳月的被褥躺进来,低声笑道,“这样还有几分偷腥的感觉。”
萧阳月用手肘轻轻一撞方无竹的手臂:“尽胡说。”
方无竹的体温一靠近,萧阳月顿觉清冷之感消散大半,他轻轻靠在方无竹的胸膛上,困倦很快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