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两人晨起,方无竹特意先从窗户悄悄溜回了自己的厢房,再大大方方地从正门出来,和过路的道童打招呼时,抬眸对着萧阳月一笑,眼神中颇有几分调侃的意味,倒让萧阳月真的有了几分在师父的道观中偷腥的羞赧愧疚来。
从无明道观到金乌坡骑马只需不到两刻钟,两人到时,张道长坐在山顶树下,身旁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竹筐,筐里装着数十把剑,木剑、铜剑、铁剑皆有,都是并不稀罕的寻常武器。
师父独自一人坐在此处,尚且还不明亮的晨光照得他越发苍老,萧阳月远远一看,便觉心中酸涩。
萧阳月从马背上跳下:“师父。”
方无竹:“张道长。”
张道长朝萧阳月微微点头,看见他背后跟来的方无竹,也只是微微叹息一声,并未多问什么,将那一竹筐的剑提到萧阳月面前,道:“为师曾和你说过,七步青莲剑法修炼之诀窍,在于剑气与内力合一,你天赋异禀,自身早已修炼出脉息莲纹,剑气与内力合一,你做得很好。”
张道长顿了顿,从竹筐中抽出一把最重的铁剑,递给萧阳月:“但现在,为师想让你将剑气与内力分离,做到剑招起时,四肢经脉随招而动,剑式不依托内力而生,而是让内力从剑式中起。”
萧阳月心中吃了一惊,他最初开始修炼七步青莲剑法时,就如同师父说的这样,将剑式依托内力。萧阳月保持这个习惯已经很多年,如今也已成功进入七步青莲剑法的第五步,心中着实未能明白其中缘由,不由得问道:“师父,徒儿不明白。”
“七步青莲剑法,从第五步往后的境界,与前面便截然不同。”张道长沉静道,“青莲剑法与其他寻常剑法不同,其要求修炼者脉息偏阴,以柔克刚。你要记住,莲本质洁,剑式也需突破繁杂,回归洁净。等到你悟出七步青莲剑法的终奥,自然会做到内力由剑式而动。”
萧阳月接过师父递给他的铁剑,心中仍有几分惘然。
张道长:“这几日,你便先用铁剑、铜剑、木剑修炼。”
萧阳月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铁剑,这不过是一把再寻常不过的铁剑,远远比不上他从前用的那把剑。武器是招数的载体,即使是一把好剑,也难承受七步青莲剑法的剑气,更何况这些普通的剑呢?
张道长:“做到招不碎剑,如此便能集大成。”
张道长的话,让方无竹眉峰一挑。
若说从前的他修炼武功,只是单纯为追求武功更高境界,那么现在的他,心境便与从前截然不同。如今的他,要保护他人,亦为了他人,要保护自己。
想到此处,萧阳月用力一握手中的剑,心中已有万分的笃定与决心。
-
-
第80章
接连三日,每日清晨,萧阳月都会来到金乌坡上练剑,从清晨练到正午,下午简单小憩后,等到傍晚临近,便会再度上山练剑。
师父给他的数十把剑,仅仅三日就已被他弄碎了大半,他用的尚且还是最坚硬的铁剑,练普通的招数倒还没事,只要他开始运起七步青莲剑法的剑式来,手中的剑往往是几息之间便会断裂。
方无竹每日都陪着萧阳月上山,偶尔也会自己练剑,但大多时候,他却只是靠着树干坐在树下,一边吃着从山林中摘来的新鲜野果,一边专注地看萧阳月练剑。
这日,日头已至正午,萧阳月微微喘着气站在金乌坡上,看着手中碎裂的剑,脱手将剑扔在地上,白皙的额头被晒得有些发红了,挂着细密的汗珠。
方无竹站起身,将带来的斗笠戴在萧阳月头上,把水壶递给他,用折扇替他扇着风:“日头开始毒了,今日就到这吧。”
萧阳月也明白,参悟招数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他接过水壶,仰头喝了一大口,眼中还是有几分失落。
两人回道观的途中,路遇上山砍柴的嵇胜,嵇胜和二人打了招呼,钦佩地问萧阳月道:“师兄每日都练到这个时辰吗?”
萧阳月点点头。
嵇胜慨叹道:“师兄果真是毅力非凡,怪不得师父常常称赞您,我平日里练两个多时辰就已累得动弹不得了,还得多向师兄学习才行。”
萧阳月望了一眼嵇胜,未说什么,只是略一点头,便和方无竹朝着道观去了。只是,没走几步,方无竹却突然回头,看着嵇胜上山的背影,眸中似有几分思索的情绪一闪而过。
萧阳月:“怎么了?”
“你这师弟……”方无竹缓缓道,“习武天分着实不高,此事我能看出,你师父想必亦能看出,为何要收他为徒?”
“既是师父的新徒,想必师父有自己的理由。”萧阳月道,“若能诚恳修炼,也能弥补一二。”
二人回到道观,刚用过午饭,一个小道童忽地跑来,说张道长请方公子到三清殿一叙。
萧阳月讶异道:“师父只让他一人去吗?”
小道童乖巧地点点头,方无竹放下筷子,张道长爱徒心切,必然不放心就这么把自己心爱的徒儿交给他这样有今日没明日的江湖人,这趟“鸿门宴”,他也早有预料,也去定了。
“看来张道长有要事要同我商议。”方无竹道,“你先回房歇息吧,不必等我了。”
方无竹独自一人来到道观三清殿,他轻叩殿门,缓缓推门而入。张道长跪在殿中祭台前的布团上,正低声诵读着一本道经。方无竹并未贸然出声叨扰,只是静静站在一边等候。
一刻钟后,张道长将一本道经放在身侧的另一块布团前,沉静道:“年轻人多心浮气躁,多诵经是好事。”
方无竹一掀衣摆在布团上跪下,拿起道经看了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方无竹关上手中的道经,起身在香笼中拿出三炷香,插在了面前祭台上的香盒中。
张道长:“你有何体悟?”
方无竹抬头看着三清殿中供奉的道家祖师,静静道:“自清自虚、自知自足,放下名利、虚荣、执著等身外之物,才能无欲无求、无我无私。”
方无竹顿了顿,唇中溢出一声轻笑:“只可惜,张道长,这经书说的这些,我可是一个也做不到,也不想去做。”
“你本是已死之人,武林仇恨缠身。”张道长紧盯方无竹,声音渐渐变得冷沉,多了几分逼问,“阳月幼时因武林纷争家破人亡,你如今,竟是要将他重新拖入这些纷争中吗!”
“若张道长是担忧此事,那么便大可放心。”方无竹道,“不错,阳月是为了我被卷入其中,此事大局已定,你我都无法改变。他为我付出许多,我此生除阳月之外,别无所求,为此,我必须得杀了该杀的人,才能为他求得一世安稳。”
张道长:“你如何能保证,你能护住他?”
方无竹:“我的确不能保证来日如何,但我珍惜他,胜过他珍惜自己,只要我还活着,就会倾尽所有保护他,他亦答应过我,我们二人不会再分离。张道长,你年事已高,武功不复从前,当初道长让阳月自己选择是否离开武林,想必也是因为预见到自己今后境况。你是他的师父,亦是我方无竹的恩人,我愿意在此跪谢道长抚育阳月之恩,但从今往后,这个世上,只有我能护他。”
盛夏午后,树头的蝉声不止,张道长看见自己爬满皱纹的手背,终是发出了一声长叹:“武林中人最不愿被束缚被手脚,你当真心甘情愿?”
方无竹的声音掷地有声:“让他成为我活在世上的软肋,我心甘情愿,没有阳月,即使我苟活于世,也与行尸走肉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