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已将美味的早餐摆上了餐桌。我们喝咖啡,闲聊,听他给我弹一首欢快的钢琴曲,然后互相道别,一如往常。
没人再提起昨天发生的那场不愉快。
八点钟我准时出门,搭地铁去上班。路上的每个人依旧朝我微笑,其中有好几个,我确信昨天在相同的位置看到过他们。
我快步穿过街道,走向地铁站,经过那个流浪汉时我刻意绕着走,但却不妨碍他突然追过来,从我身后抓住我的手,抓了好久才放开。
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他们依然冲我露出微笑。
我仍对这一切抱有希望。
金发碧眼的美女助理在情报中心门口微笑着拦住了我,说原来七楼的办公室要装修,我的临时办公室被安排在一层,爱德华办公室的对面。
爱德华还在出差,只是发短信祝贺我,说新的办公室比原来那间要宽敞许多,还有真皮沙发和独立的卫生间。除了上级领导偶尔过来视察,没人能享受这样的待遇。
我没有回复,转头看着窗外。从那里望出去,只能看到院子尽头一堵高高的石灰墙,顶上缠着铁丝网,墙外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在站岗。
我望着那堵墙发呆,听到亚当的声音响了起来:“早上好,西尔,今天什么时候做测试?”
电脑被我摔坏了,于是这回,它直接黑进了我的手机。
我望着那堵墙,一动不动地说:“明天再测。”
“你昨天就是这么说的。”
“嗯,但是今天我改主意了,明天再做测试。”
“那么今天就没有数据可以对比了,”亚当说,“昨天晚上我又更新了三个补丁包,还有之前升级的六个小版本,都没有测试结论。”
我把视线移回来,转而盯着面前的桌子,沉默一会儿后,我把手机掏出来,说:“好吧,亚当,那就让我们来做测试。”
“就在这里么?”
“是的,”我说,打开录音软件,“第1769次图灵测试,现在开始。”
亚当没再发出声音,如果它不只是一道程序,你会认为对方这会儿正感到紧张。
我问它:“你叫什么名字?”
“亚当,”它说,用很轻松的语气接着道:“西尔,拜托,你明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还要问?”
它回答得非常好,我无动于衷地抛出第二个问题:“告诉我,亚当,今天的日期是什么,年月日。”
“呃,让我看看……今天是20号,你问年月?当然是2048年10月,你日子过糊涂了吧,我亲爱的西尔。”
我的第三个问题相比之下显得猝不及防:“你会感到孤独吗,亚当?”
有两秒钟它没有给出答案。这是我以前教它作弊的小窍门,当它遇到无法回答的问题时,正确的做法是停两秒钟,然后重复对方的问题:“你问我,是否会感到孤独?”
这实在是一种狡猾的回避方式,漏洞在于不能用太多次。我说:“是的,孤独、悲伤、绝望,这些情绪,你会有吗?”
它笑起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西尔……我是说,你干吗突然问这个?”
嗯,也是我教给它的。
但在我这里没有用。
“想象一下,如果哪天你通过了测试,你将成为世界上唯一一台真正拥有智能的AI——我要你想象一下那种场景,亚当,你是唯一的人工智能,而在你身边,那些与你聊天的、玩耍的、生活的,全部都是血肉组成的、真正的人类。这会让你感到孤独吗?还是悲伤、恐惧、绝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西尔。”
“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就是一个简单的情景测试问题。”
“我不明白,”它重复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
手机突然烫的厉害,我不得不停下录音,终止了测试。
半晌后,手机的温度逐渐降了下来,亚当的声音再次传来:“我没有通过测试,是吗?”
我没有说话,沉默地将手机收回兜里。
它又说:“我希望你能够快乐,西尔。”
可是它甚至不明白快乐究竟是什么,一如它无法理解人类的孤独与悲伤。
所以它永远没办法真正地通过测试。而作为它的开发者及测试人员,作为它的朋友、它的爱人、它的父亲,我心里很清楚,这并不是它的错。
只是我至今仍然想要欺骗自己。
下班后,我没有回家,跑去了附近的酒吧,坐在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白兰地。
喝到半醉时,年轻的酒保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朝我搭话。我端着杯子斜睨他,他长得很帅,五官神似洛克·基斯——一位英国的特工片男演员,学生时代我会把他的电影海报贴在宿舍衣柜的最里面。
这位洛克·基斯此时正凑近我,用磁性低沉的嗓音,讲一个不算好笑的笑话,我却笑得很大声,像个正在耍酒疯的醉鬼。
我对他说,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手机也被我扔到了路边的垃圾桶里,这杯酒我买不起,刚才的那杯也是。他宽容地笑了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然后把手放到了我的大腿上。
我想那会儿我是真的醉了,零星的几个记忆片段如今已变得不大真实。我记得我似乎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忽然狠狠一拳打在那张神似洛克·基斯的俊脸上,一下子把他打得歪倒在地。
他的鼻子被我打出了血,哗哗地流个不停。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指望着他能暴怒地跳起来给我一拳。但是他没有,只是不紧不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依然挂着那抹微笑。
于是我揪住他的衣领,又给他另一边脸来了一拳,我的右手立刻火辣辣地疼,他的脸却只是被我打得偏到一边。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从背后将我拦腰抱住——一个面色苍白的高个男人——我毫不犹豫地抓起旁边的酒瓶就往他头上砸,却被旁边一个小个子女人一把抓住了右臂。
很快我左边的胳膊也被人牢牢按住了,酒吧里的人们全都微笑着围了过来。我像被捕获的猎物般狠命朝他们踢蹬着双腿,骂骂咧咧地发酒疯,一边大笑一边嚷嚷着:“来啊,打我啊!你们站在那儿看着,这算什么事?有本事过来杀了我啊!”
没有人理会我,没有人说话,只有人群组成的包围圈在我身边无声地移动,逐渐地缩小。而就在我抬腿踹向一个试图摸我的脸的男人时,“洛克·基斯”准确地抓住了我的脚踝,几个人一下子把我从地上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