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眼下外头静悄悄的,毫无兵械之声,说明不只是清心殿,整座宫城恐怕真的已然陷落。韩卿…既然他矛头直指韩卿,那么肯定已经早早把人捉了起来,但还有李卿,不知所踪不知是不是也被制住…说不得是抓住了韩卿和李卿假传指令,这才控制住了面前这些无名卫…景顺帝犹不死心:“即便无名殿被你策反,长安还有禁卫军,还有驻扎在城外的京畿营,一定会驰援皇宫,你这是劳而无功。”
“嗯,”温镜好整以暇,“前提是今夜轮值宫禁的千牛将军派人出去报信求援。您猜猜,这信我能叫他送出去么?”
景顺帝瞪向自己这儿子,终于明白他说逼宫真的是货真价实毫不含糊在逼宫。
他被拉着向前殿行去,口中哆哆嗦嗦嘟囔:“阿镜,你、你小时候父皇还抱过你,你是父皇的亲儿子,怎能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不怕遗臭万年。”
温镜毫不在意:“大逆不道之事左右我家里已经行过一次,债多了不愁,不劳您费心。”
他将景顺帝带到御案前坐下,立刻有傀儡宫人笑嘻嘻地上来磨墨,景顺帝又是胆寒又是惊怒,趁着这档口尝试怀柔:“你是不是怨恨父皇这么多年对你不闻不问?阿镜,当年你舅舅家里获罪,你想想,满门抄斩,你才几岁,是如何逃过一劫?是朕暗中安排人手一路照拂,才保得你平安到扬州的啊。”
“哦?”温镜笑笑,“一路平安到扬州么?”半路上经脉自己碎的吗?
“正是正是,”景顺帝忙不迭点头,“当年你孤身一人——”
温镜打断他:“孤身一人?陛下,我哥哥姐姐都好着呢,哪儿来的孤身一人?”
景顺帝惊呆:“你…哥哥姐姐?你哪来的哥哥姐姐?”接着他反应过来,干瘪的嘴唇翕忽,“是、是温擎的…?”
“是。”温镜道:“还有一名幼弟,温擎将军三位遗孤都还在人世。陛下,方才您说什么来着,平反与否又能如何?这话您敢当着他们的面说么?您怎么说,‘你们父亲的名誉算什么狗屁?’”温镜将笔塞在景顺帝手里,“您道为何我们当年能在扬州落脚,那是因为温擎将军余部拼死相护。”
“您往自己脸上贴什么金?”他嗤笑一声,“写吧,圣旨您写了三十来年,还须我教您么?”
景顺帝又想了想,挣扎道:“朕对不住你舅舅,可是你娘这些年朕一直念在心里,凤璧朕都没给皇后,一直为她保留。阿镜,你这名字当年还是父皇取的,你难道不念着血缘亲情吗?”
温镜淡漠答道:“我很念着,我念我娘的血缘亲情。镜之一字是您取的么?分明是我娘给我取的。她说她这一生到头来一场空,但有所求也皆是镜花水月,拜托裴师一定带我远离皇宫。叫我顾念血缘亲情,您可有丝毫念过夫妻恩情?”
景顺帝听他如此说,遂知当年恩怨他已俱悉,多说无益,颓然道:“这皇位你非要不可?”
“嗯?”温镜转过头,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你的宝贝皇位,打量人人都跟你一样?世间有多少比权力和尊位重要的东西,他这个便宜爹,真的一点也不明白,“什么皇位,我要两封诏书。一封下旨重启居庸关案,一封彻查无名殿韩顷陷害忠良。哦,还有云氏中宫失德,残害妃嫔皇嗣,陛下,这事也得查。”
他目光如炬:“陛下不愿写也无妨,今日您就带着您的‘贤后’和‘忠臣’下去亲向我娘和我舅舅磕头吧。”
第270章 二百七十·留得千秋万古名
这地步面子里子都撕破摊开,景顺帝收起满面哀求,冷哼一声:“一旦云氏罪证查实就得废后,她的儿子自然登基无望,老九早已关进宗正寺,你还说你不是想要皇位?”
温镜看他两眼决定不再耽搁,命傀儡人捉住他的手写字,嘴上嘲笑道:“唉,郦王、九皇子和我,如今只余这三个人选,陛下想想,这事赖谁。您早些约束云氏,”不要借着再培植一个楚氏来要挟威吓,有些手段只会使疑心生出更多的、无穷无尽的疑心,“你们夫妻俩的嫌隙哪里怪得着旁人。”
景顺帝被迫一笔一划写圣旨,嘴里却道:“我今日下诏,明儿就再下一道,斥责你带兵犯禁目无君父。”
殿中夜色笼罩,唯有御案上一灯如豆,温镜面上苍白,笑得不比三途殿傀儡多一分人气儿:“我劝陛下慎重。您身边的宫人您往后分得清哪个是真人哪个是我的傀儡?我本想留着张晏吉给您作伴,赖好算是全一全孝心。陛下若是出尔反尔,不如把张公公也制成傀儡。”
傀儡?傀儡!这满殿异状的宫人可不正是江湖上传闻的傀儡!张公公…景顺帝一瞬间脖子后头汗毛倒竖,还是活人制成的傀儡!往后、往后无论换多少批宫人,今日他这好儿子能将人悄无声息塞进来,往后都能!都能时时刻刻替他看着自己,这诏书决计出不了清心殿!
昏暗中景顺帝安静片刻,忽然不再挣扎,面色古怪道:“既然诏书已成,朝臣又齐聚麟德殿,不如现过去宣旨。”
嗯?什么毛病,是有什么开关嘛?温镜有些狐疑,妥协也太突然了吧,傀儡威慑力有这么大?不过无妨,按照他原本的计划也是要即刻去麟德殿昭告天下的,免得夜长梦多。
到得麟德殿的时候景顺帝从龙辇上下来,脚步简直有些急不可待,干嘛呢?温镜心想,圣旨已成,这麟德殿里头还能有人阻止发诏还是怎的。
到得殿上,朝臣们中有许多惊疑不定,本是来赴宴,而后是两个正主子莫名迟来,再而后是无名卫围殿,哪一样都不同寻常。而另一些则老神在在,并不见惊慌之色。
温镜一时没看见李沽雪,只有另一名无名卫首领守着,似乎也是四大掌阁之一,温镜有些讶异,不过他有更紧要的事,暂顾不上。他作无名卫打扮,一字一句站在景顺帝跟前将三封诏书念毕,起初殿中还响起几声惊呼和疑问,念到后头所有人都跟喉咙噎住似的不出声:这些…都是真的?
“众位卿家可有异议?”景顺帝开口。他语含憋屈,不想叫人知道他堂堂天子下旨居然是被逼无奈,他嘴上说“可有异议”,其实心里却真的希望有人跳出来有异议。
果然没让他失望,几乎是话音刚落,一名大臣着急忙慌跪到玉阶下头:“启禀陛下,万万不可!坤厚载物,德合无疆,中宫之德即是陛下之德,不可听信谗言而轻言中宫之过啊!”
这人忤逆圣旨,一番话说完拜倒在地,没想到皇帝没怪罪他反而温言道:“长使起来罢。”
温镜一听,长使,再看一看这人从四品的服制,心中了然。原来是亲王府长使,而本朝就一个亲王,郦王,郦王府的长使,那自然不许人说云皇后的不是。忽然温镜明白过来,他心中冷哂,原来景顺帝打得这个主意。是了,殿上不乏云是焉娘家人和依附云氏的党羽,可不是会阻止查问云皇后的罪过么。
皇帝的不斥责像是鼓舞,那长使站起来侃侃而谈:“陛下,昔年成帝偏信赵氏而废许后,引朝中猜忌,人心不稳,继而便有王莽篡汉之祸,陛下万万不可重复前人的过错!”
“是啊陛下!”“中宫不可轻言废立啊陛下!”陆陆续续又有几人大着胆子起来附和。温镜细观,朝臣们能查到的党羽关系温钰查得清楚,现如今站出来这些人倒不全是皇后党,还有一些老大人,大约是真的觉着贸然治中宫的罪不妥当。
安稳,还是为着这两个字。再看一看景顺帝老眼昏花这会子又亮起来,温镜明白这恐怕才是他的指望,他指望的是真正的肱股之臣。无论是废后、翻居庸关案还是制裁无名殿,没有一件小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都会影响朝局稳固。而影响安定,眼中有大局的肱股之臣便会阻挠,即使是皇帝的旨意。古往今来多少臣子犯颜直谏,抬着棺材板上殿可是能进史册的佳话。
更别提这当中还隐隐影响着承嗣的问题,真弄得没有一个合适的继承人,估计礼部和宗正寺的大人们得集体下去见祖宗。
景顺帝笃定,这三道诏书即便他写出来,省台也不会执发,他抑制着庆幸和得意假装转向温镜:“温卿,你看这?”
温镜没理他,转而瞥向阶下几人:“汉成帝出了名的荒淫无道,你们将陛下比成帝?”
长使一凛,立即找补:“微臣并无诋贬陛下之意,古之贤主也不乏先例,譬如光武,中兴之功彪炳史册,然元后郭氏无过被废,引后世非议,一世英名毁于一旦!陛下!”就差声泪俱下,“陛下功德不逊于古人仁之君,万万不可重蹈覆辙!”
景顺帝内心里满意无比,表面上依旧假模假式地问温镜:“温卿,你说呢?”
“我说,”温镜面无表情,“本朝帝传三世,无一人能与光武相提并论。”
座下立刻沸反盈天,指责他目无尊上口出狂言,竟然还敢妄议先帝和圣祖皇帝的功过,他冷然地注视着这些面孔。
同一时刻,温钰带着人在崇仁坊和里头驻守的无名卫对峙,宫中人人都瞧见的响箭崇仁坊自然也瞧得见,温钰神情稍微松一松,一旁穆白秋道:“既然宫门俱在掌握,我便预备进宫。”大批已经入朝和还未入朝的文人士子早已候着,温钰颔首,穆白秋又道,“盟主似乎胸有成竹?”
温钰笑道:“不及穆楼主胸有成竹,天下文人悠悠笔墨,谁不畏惧三分。”
起初得知穆白秋和先帝废后穆氏沾亲带故,温钰惊愕无比,云生海楼竟是北朝皇族之后。后来穆白秋引见,温钰见到丘禾,见面第一句这位宰辅大人道:“自古无情帝王家,为人后妃之惨烈下场,我全族与白玉楼同悲。”
原来穆家也有冤屈——史书上都写先帝废后穆氏善妒刚愎,因此才失了圣心,还牵连出母家的巫蛊重罪,但其实绝非如此。穆氏本人温良恭俭让占个齐全,乃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定下的正妃,而只看当时穆氏家里可是封了异姓王,即可知其从龙之功。开国功臣家里的闺女指给要继位的儿子,这也是为了江山稳固。
可是众所周知,古往今来有几个开国功臣能善终,穆家被清算,先帝恐怕早就从圣祖皇帝那里得到了旨意,一切只待时机成熟。穆氏没有留下血脉,唯一生下来的嫡子三岁时夭折,而传闻她曾数度有孕,皆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未能保住。如今瞧来,她的好夫君是绝不可能让她诞育子嗣的,可见帝王家是真无情。
穆白秋拎起腰间判官笔,精钢闪烁锋芒毕现,而他眼中锋芒是笔尖百倍,温钰也将晴时把在掌中,一片夜色中两者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