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清尘一字一顿道:“太上元胎。”见李净玉面上露出几分诧色,她又低语道,“忘情宗修士都自玄门堕落的,那一位本是太始宫的天人境。”那位往常都在道宫中清修,别说是她了,就算是宫中都极少见她的踪迹,只知道她的道号为“藏真”。
李净玉了然,若有所思道:“那便无人去寻纪玉棠麻烦了?”天人境修士的交易是以大道为契,通过道法与道法的对撞许下的承诺,其中没有可作伪之处,那边给出的“太上元胎秘法”定然是真的。
“或许吧。”师清尘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她望着李净玉道,“你如今要专注的是自身的道途,其余的事情先不用管。”
“我明白。”李净玉郑重地点头,眼中掠过了一抹愉悦与兴奋。等到她自祖源魔海中出来,天海魔宗和擎天教那边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吗?魔祖,哈,他们当真以为在那一纪过去后,还有魔祖真身在吗?以魔祖为道,魔祖无处不在;以魔祖为道人,不过他们的执与妄催生出的魔而已!
各宗弟子自混沌影界归来后,要消化着九年之间的所思所得,一下子沉寂了起来。
整个九州大陆,风平浪静。可这种静之下似是酝酿着一股强烈的风暴,毕竟那天地运转的劫数即将降临了。
星辰海中,粲然的辉光汇聚成了一道道交错的明光长河,其中一位白衣女道的身影若隐若现。
片刻后,一道气意落在了这片星辰海中,逐渐地勾勒出了另一道截然不同的身影。
“既已许诺,我自会在恰当的时候助你。”清泠的声音如冰敲玉碗。
“如此便好。”槐晚秀一颔首,她凝望着那道背影,忽又问道,“这天地棋盘几时消去?”
白衣女修又道:“自是等到有人从中跳脱出去。”
这答案与过往没有区别,槐晚秀并没有多少失望。她定定地望着那道从不转身的身影片刻,直接将这道身影化散。点点的光芒如萤火之辉,顷刻间便消融在这片茫茫望不见尽头的星辰大海中。而一直静坐的女修忽地站起身,手腕一翻,掌中便浮现了一张棋盘。纵横交错的线条上都是棋子,每每一拨,便有天机错乱,使得旁人无法再去掐算。
-
一个月后,李净玉前往魔神殿祖源魔海。
与此同时,魔祖即将临世的消息传遍了九州各处。散修们人心惶惶,不知如何自处,而八大仙门之中始终不见他们有所动作,甚至连“魔祖”二字都不准备提起了。这明显的异常搅动着门下弟子的心思,在踌躇片刻后,如蔺恒、秦若水一般人都去询问师长,可得到的却是迎接太上归来的答案。按照他们之意,魔祖归来不必在意,自会有太上道祖来应付。
可是这太上道祖从何而来呢?
他们不是要以李净玉、纪玉棠二人为太上道母吗?
春秋天阙。
落有名印的请书在法力下化作了齑粉,随风消散。
戴着黑色獬豸冠的中年男修手中持着一条长鞭,板正的面上没有多余的情绪。他望着跪在了地上的颜首夏念道:“请书之上你为沈藻做保,而此子已然叛出我浩然正道。你需担责,你认还是不认?”
颜首夏淡声道:“认。”请书是她亲笔写下的,而人也是她有意纵走的,她自身因道法之故离不开春秋天阙,却想要在沈藻的身上看到另一种与云赤心截然不同的可能。这是一件好事情,她怎么会不认呢?
中年男修木然地点了点头,手中的鞭子上灵光萦绕。鞭子是一件法器,可破开护身的法力护罩,一鞭下去,灵力激荡,不仅仅是皮开肉绽,甚至是连金丹都要受其鞭打。颜首夏所受之刑有二十鞭,然而光是五鞭下去,便教她的面色煞白,额上冷汗涔涔。
此刑非私刑,是当着学宫众弟子之面施加的,学宫中不少与颜首夏交好的弟子纷纷担忧不已,可顾忌着学宫的法规,不敢上前劝阻:“颜师姐!”
颜首夏死死地咬着下唇,咽下了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她的视线越过了行刑的宫师,落到了极远处。她的眸光平静,就算是面容因极致的痛楚而扭曲,可眸中仍旧藏着几分快慰和期许。她不能因一念不同而放下多年的恩情,她不失自身之道,却也不能背弃春秋天阙,既然沈藻的道法使得她能够从中挣脱出去,那就大步地往前走吧。
-
酒幡在风中摇动。
沈藻一只脚踩在了长凳上,手中举着一只大碗,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在混沌影界的九年,她孤身一人猎杀着混沌怪物,九死一生,与春秋天阙越行越远,在轮转之期到来之时,她又岂会跟随儒门的弟子回去?只是在背弃了春秋天阙之后,她的终点又会在哪里呢?想至此,沈藻的眼中又露出了几分迷茫。
伸手掂了掂空空荡荡的酒坛,她哂笑了一声,藏住了那抹忧色,大声道:“上酒。”能在何处?或许就在醉乡之中吧。四野长风浩荡,草木窸窸窣窣作响。沈藻等待了片刻,不见小二动作。她觑着一双醉眼向着前方望去,猛然间凑到了跟前的是一条嘶嘶吐着信子的绿蛇。她猛地一拍酒坛子,脚下的木凳被法力裹挟着向着绿蛇砸去,她的身躯则是在数息之间掠开了数丈。
“阿藻,别来无恙。”翩然落在绿蛇身上的红影翩然若惊鸿,冷淡的声音中似是藏着盈盈的笑意,一如当初。
“云——”“师姐”两个字到了唇边又被咽了下去,沈藻伸手抹去了唇角的酒渍,从紧抿的薄唇中挤出了“云赤心”三个字。
云赤心拍了拍蛇首,凝望着沈藻道:“是不想见到我么?”
沈藻轻哈了一声:“你要杀我成全你的大道。”
云赤心抚掌笑道:“师妹,聪明。”顿了顿,又叹息似的开口,“你怎么就从春秋天阙中出来了呢?”
沈藻没有答话,指尖拂过了酒葫芦,眼眸中迸射出一抹防备与杀机。
云赤心一挑眉,驱使着脚下的双蛇进攻,身上一抹剑芒相随,时不时向前飞掠出,戏耍一般转了一圈,又慢吞吞地收回。她并不在意沈藻的冷脸,只是有意无意地提起在学宫中的旧事,末了又话锋一转道:“颜师妹立下了请书,将你从大狱中带出,如今你叛出儒门,她大概要受鞭刑吧?她之道法先问天后问心,可本心岂是那般可问的?在心中生出疑虑之后,她内心深处的彷徨不可言,道基恐怕会层层崩溃。”
“我当初为你二人择了一条明路,你们为何不肯相随?”
“明路便是杀人吗?”沈藻灼灼地凝望着云赤心,“同门在你的手中枉死,你不生愧吗?”
云赤心不以为然道:“他们在我道之外,自然该死。”顿了顿,又笑道,“你既因我与颜师妹生出嫌隙,如今既然叛出春秋天阙,不如入我道中。”
“不是因为你!”沈藻语气激烈地反驳道,她的胸脯起伏着,几乎要被浓烈的情绪的淹没。她只是恼颜首夏的冷淡和无情,只是恼她的疏离——
“既然如此,那师妹,你便与那些同门黄泉见吧。”云赤心满是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剑光倏然间犀利了起来。陡然间冷厉的剑光是无情很辣的,浩浩荡荡的,在中天拉出了一片赤芒,仿若那瑰丽的红霞。沈藻入道晚于云赤心,天赋虽然相差无几,可始终有情念牵系着她的心,使得她修为精进不及云赤心。在对方决意下狠手之后,她的身上瞬息之间便浮现出了道道交错的血痕。
学宫之中。
颜首夏坐在了蒲团上,她吞下了数枚疗伤的大药,运转着法力将药性化散到身躯之中。那二十刑鞭在她背上落下的伤痕间始终有灵力激窜,使得她不能够自行修复完全。不过眼下最麻烦的还是落下鞭痕的金丹。
忽然间,她的眼皮子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内心深处浮现了一股惶恐。她骤然间站起身来,气血逆涌,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来。她并没有理会伤痕,只是随意地抹去了唇角的血迹,急匆匆地向外奔走,内心深处的悸动和不安越来越浓,而能够引发这股心绪的恐怕只有沈藻。自袖中摸出了一张法符,她打下了一道道法诀,见一抹流光向着东方奔去,她深吸了一口气,立马化作遁光向那边飞去。
在她离开之后,两道身影出现在了她最后站立之处,互相对视了一眼后,也紧跟着颜首夏离去。沈藻在叛出春秋天阙后,自行抹除了文印,自不可用寻常办法追踪她的下落。虽颜首夏不松口,但是他们可以笃定,她与沈藻是有牵系的。不管是不是堕魔,此等叛徒当先押回学宫。
颜首夏虽然心急如焚,可仍旧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身后尾随着的两位宫师。
若是她循着那道流光找到了沈藻,恐怕她会被带回学宫,可若是不去,尚不知她遭遇了什么样的危机。思忖了片刻,颜首夏眼中掠过了一抹厉色,她脚步一转,将人往另一个方向带去。
郊野。
云赤心手中捏着一枚法符,半空中浮现了一道光屏,显示出颜首夏的身影。她望着被长剑订穿的沈藻,淡笑道:“颜师妹一如既往地关心你,你看,她带着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