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扼感到自己死期将近,命悬人手,也不妨今日过一把瘾吐了实:“那又怎么样?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他魏翱轻松一去不顾身后,上三天魏氏博士弟子遭党祸已尽死绝!我不过自谋一条出路、图一份生计罢了!少说冠冕堂皇的大话!你今天不也是在痛打落水狗么?大奸似忠,大忠似奸,都是两个肩膀架一个脑袋,各人活法不同,谁就比谁高贵些?”
明康怎不知天界种种官官相护标同伐异,不营党没个靠山,立脚便不会怎样的坚牢。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人说相府里的狗都是官,都吠得比别处大声。他在地府任职,其实已躲过了真正的惊风骇浪。明康叹道:“你大可以隐去魏氏出身,中道自废,也好过认贼作父反复害道。”
犬扼故作大吃一惊的表情,眼睛向上一翻,不阴不阳道:“隐去出身?五残星大人好会讲大话!你可知凡魏氏门徒,北极大帝皆赐许一个正音,同那大魔头栾巴的本事几分相似,这正音寻常讲话就能靖妖氛!单凭这点,这一个魏字如何能藏?上三天无人不梦想造功德晋爵位,你又可知这是多少人垂涎的至宝?魏氏子弟本来仙品低微,我问你三岁小儿怀金抱玉招摇过市,他护得住么?北极大帝这一招太高明!”
明康何不知此中艰难,终没再看他:“…你走吧。”
论法力,犬扼自问在他手下走不过三招,觉得他这时候心软十分伪善、可笑,道:“况且你以为魏翱真是什么圣人么?笑话!你们都被他骗了!笑话!”
明康向他脸上挥了一记重拳:“你这大逆不道狂徒!”
犬扼锐叫:“不错!你说他是神仙圣人,那师刀又算什么!”
他在提醒的就是明康那日捡起的祖师遗物。不像天蓬尺、打神鞭、桃木剑可以用在实战当中,这师刀剑锋钝极,使用时手握刀柄上下左右晃动,使环片碰击刀背圈环饰片哗哗作响,其实是一种助奏、演唱巫术的法器。故它实则又称“巫剑”,更莫提魏伯阳的那件之上还绣满了谶纬隐语,有计之不尽的上古五大铭文中的“咒”。
明康大骂犬扼只因这一件小物便诬谤祖师,无瑕白玉遭泥陷,但他自己也想不通、解释不了魏伯阳为何会和巫术沾上边。犬扼自觉即便今日活了,也迟早毙于雷祖宫门前,是死猪不怕开火烫,豁出去了,利口毁骂图个爽快。
很快二人由道统之争演变成意气之斗,明康腰间插着一对板斧也不用,赤手空拳喝道:“你要打架,随时奉陪!”
他二人扭打在地,那师刀从明康袖中滚了老远出来,又被犬扼赌气夹手夺过一扔,正好停在一直凝神坐忘的檀弓足边。
檀弓拾起之后便欲起身,可心境摇动,脚下一个不稳,手掌按到了藏身的大青石上。那上头有一个盘蛇的形状,像极了“弓”字。
师刀上铜钱铁片一齐作响,天地一变,出现另一副异然景象。
除了脚下履的是实地之外,此境当中的任何物事都不可触摸,手掌能无碍穿过花草山石。檀弓知是虚景、是梦影,但不知是此中何年月事。
溪流上游,漂浮几具紫胀的婴儿尸体。从地上阵法的八卦五行图看来,像是祓除仪式,可那说的是用春天的桃花水洗涤女子身上的不洁,和此情境无半点干系。
在旁立一个散发遮面、衣饰奇诡的神秘人。他左臂的图腾是青蛇,右臂是赤龙,头戴尖嘴鸟头状的帽子,后沿坠着长长的狐狸尾巴,脑前挂着铜镜,一身圆领广袖红色曳地长袍,披黑熊骨披肩,这披风由一千多块兽骨制成,展开像一只翅膀阔大的蝴蝶。
神秘人垂头看着水面,一语不发。然后从深林中走出一个持箫的男子。
——卫闻远。
二人似乎非常相熟,神秘人听脚步便知道是他。
卫闻远微眯眼道:“还在这里研究巫蛊红死之术,几百年间一日不歇,好生佩服。”
神秘人枯槁的脸如同老树皮一般,焦黄精瘦不辨男女,嗓音嘶哑难听,不似真人,像身体已不会控制声带与胸腔的共鸣了,道:“我的事还轮不到你多嘴。”
卫闻远回之以笑道:“只是好言规劝魏兄两句罢了,念你一手赠我天付万类剑法、祸生福灭符两大法宝,我怎么也不会希你这一世亦失败终场。只你这功练得愈发无忌了,镇日闷在这鬼毒林子里,不怕一日为人知了义绝命断么?”
神秘人不予正面作答,只取出一瓶宝药,倒出来几颗鲜血色的丹丸,上面一个赫然的“翱”字,道:“辨得出哪颗才是真正的紫火淬元丹么?”
从他幽森的笑意之中,卫闻远已明白了八成:“不必看了,万古丹经之王云牙子的手笔还能有错么?这样妙极,好一出偷梁换柱调包之计,李代桃僵巧极机关。天下口舌定会把他逼死,死人的嘴巴最严,你的秘密自然就带到了坟里头。只此计未免有伤阴骘,容我思虑一二。”
神秘人冷笑道:“阴骘?你也好意思说这两个字么?我知道你这般推诿,是嫌没有给足你利处。”
卫闻远舒然笑道:“那么,聪明人不说两家话。你魏氏基业何等深厚,谅来也非难事。”
神秘人道:“有个孩子送去给你调教,精深兽语,必然得力。”
卫闻远不屑道:“你这些年托孤的遗子还少么?地府的冤魂纠成一团,倒也没成精?十年前,你赠我那所谓之‘大道体中养成大圣之胚胎’,话说好听道‘送与恩兄伏侍,也当一点薄敬’,不会也是个练废了的野种吧?”
神秘人于禁咒、祝由之外的事毫不关心,这才想起来有这桩事似得,便问如今长到几岁了。
卫闻远故意试探,挑眉道:“何止成人,已结了金丹,成色极好。才学天下第一,艺业并世无双,谁见了不说是夭矫不群、轶类超众的天纵奇才。也该让你见一见,只是…带给你看哪一个?”
神秘人也是一惊:“什么意思?”
突然,第三人的声音不知何处而来:“意思就是那胎苞一分为二,诞出一对孪生子,一个你恨不得亲手怒而诛之,一个你是一病相思命几休,这段姻缘百折千磨方成就也甘,不是么?”
此中幻境突然破灭,神秘人和卫闻远的旧影全部消失不见。而说话人的身形从秽毒黑水中重塑,踏潮踩浪而来。
卫玠脸色阴云如晦,胸口不断往外渗血,目光如蛇又如电,似乎盯着太虚当中一个难见之物,激然对峙般。短短几息,瞳孔的颜色变了数十之次,但是檀弓看不见。
最终,卫玠的眼底还是回归一片蓝水,一视过去,涂满诡毒般使人有刮骨之寒:“便是你苦苦寻来的真相,还想接着听么?”
天心法莲莲瓣化作的剑刃近在眼前,卫玠却不顾长笑,越笑越响。他为魔界至尊,性情古怪狠辣,开颜大笑多时是杀人前兆,可这次其中隐隐然有一阵寒意,所寒者,只因他看出檀弓每一次出手都是杀招,是发了狠铁了心,不留半寸余地。
“你只当我是三界最险毒最凶暴的魔头,为觅永永灭亡我法不舍昼夜,这人世殟疫瘴毒、妖魔疠气全是我的干系,阴阳灾异泛滥也皆由我起。若我一朝死了,这三界六道便亿万年吉亨太平。你是这么想的,我说得有一句错么?”
可任何神道手段在万讫灭眼中,不过傻冲乱打,他现在满面血痕,力量不能天地纵意所如,只是因深埋心脏的几块碎片。卫玠见他不予回应,眯着的眼睛里危光一闪,便更恶言相激道:“好,我就是那骤风恶雨打破你人间蝴蝶梦,令你二人双鸟惊散失群,那你就未曾设想过无忧寂默事,为何桩桩项项我无不通晓明了么?一时想不明白也不要紧。只是告诉你,倘你尚对降生犹能半点爱怜,不希他长恨孤眠在地下,奢异日还能比目鸳鸯双来双去,迤逦行乐,那对我须得如何,往后只应有予求予取四字。”
卫玠怒发如雷,声调掩不住愈发激昂,目光可怖得可令人骨肉俱化。 可檀弓始终冷然,不则一声,目光平似正谱幽兰白雪之曲,既静且常,仿佛视之无色无味,情绪无峰无谷,世间万物无甚可掀他心潮。
卫玠见此这般,更加怒目切齿,他最恨太微这一副清静无为无求的模样,恨他这玉雕般的假面具,恨他从前虽然会看着自己,恨他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有看,如今更是看都不看了!像自己在他跟前,同天地万物刍狗无二别致,做了多少祸首都称不上芥藓之患,因为再翻翻不出手掌心。
哪怕对方只说几个字,比如“何发此率臆之言”,都比这遭了明晃晃的漠视好上千百倍,更觉被檀弓衬得像在无理取闹,着实难看。
急攘之间便不择言,卫玠半是要挟道:“既不说话,那降生转世的赫连奕,你也不闻不问了么?你二人前事他还能忆起么?又如何令他重归神位,主持三界,其中缘法你也不想知道?”
这次的确是被关心及之,卫玠却没由来忽地心跳怛突,果然听檀弓道:“恶紫之夺朱也,今在人寰复何益。”
卫玠一怔,意下犹有未信,但很快目中恢复绝世神兵出鞘时的锐利,最终归于极淡的桀骜之意,他早就厌烦这没尽头的捉迷藏游戏,他如此自傲之人当够了冒牌货。
所以此时被戳破,反而感觉坦易了,卫玠风流跌宕、从容付之一笑道:“听说你在北极驱邪院便是一切情伪,无不洞瞩,今得见尊范,果然名实相副。说说,大天帝是如何看出来的?”
只见檀弓展开掌心,其中静卧着那串象牙项链。
卫玠一眼便明白了。那雪犀乃是金母座下的六牙白象,白色代表心地清净,表九灵太妙山以六度含摄万行,牙尖破障。而这三对象牙各代表贪婪之心、滇怒之心和痴迷之心,为不同之人握住之时,颜色浓淡都会改变。卫玠当时第一次触及之时,这项链何止仅仅变纯然黑焦色,几碎了掉下渣滓。他便忙施了魔术变回去,可倘真是赫连奕,即便是降生转世,也不可能精洁内外无欲无求,使那象牙一贯雪白如初。三千诸神都做不到三恶道灭,五欲不生,哪怕是檀弓,也会让牙尖染上极浅淡湘妃色。故卫玠这般挢枉过正,反成破绽。
卫玠愈觉有趣大笑,更好奇想问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游思妄想着:檀弓若早知道了,还任他搏弄誓海盟山,屡次狎昵进犯,交颈戏水,春情如火,不更乐极妙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