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七弦上,二月半融的冰凌一样,太微道:“此言当真?”
“天帝在上,怎敢调谎。” 天君渐渐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来,“看你凶的。”
又将许多事情掰开了、揉碎了同他讲。琴声才终于停了。
太微也蓦地觉出自己有些过火,道:“倘使无量圣众迎迓真主,卿溥摄十方,总统三界,说法如云,度人如雨,一切时中,永依道荫,真强如卿在此红尘中扰攘也。恩爱之事等微尘,假鉴此可堪分手,我莫不欢喜领受欤?”
天君本来就抱着他,挨得极近,听得忍不住额头撞他好几下:“真恨你个冬瓜葫芦脑袋!对此三春好景,再说这样话?晓得了,是匹配你不上,蒙抬举,蓬蒿倚玉树,粪土上长灵芝,我去度人家了。”
“承卿雅爱,敢负心盟。”太微看着他道,“尔我鸳侣盟誓山河重,贞心天地知,道路同艰阻,天涯共苦辛。卿乃多情重诺之君子,若有隐衷,何不尽言之,愿分卿之忧。”
正在这时,却看屋外卷卷乌云,几乎把这琉璃世界尽染成墨色。天君说出去看看,去去就回,特地按了太微不让他动,在唇上印了好几枚吻,这才乘着夜色,化一道宏大清光去了。
回来之时,却见太微一直在檐下等他,只穿着件中衣,不知等多久了。微微的雪风中,眼睫似香粉萦露的春草,冰丝织就,指尖已冻得蜡蒂红,面是雪照色逾鲜,色莹连城璧。
天君看他独立雪中,一时竟觉恍然如梦,忙心急火燎上前把他拥着护在了怀里,脱下鹤氅披上,半揽着他的腰身,替他拢住襟口。拉起他的手搓了搓,对着呵了一口热气,口吻多了几分责令:“你素来体寒,天又冷,还在这里呆等。”
太微带着眉目温柔的浅笑:“只因忆及与卿闲居无忧寂默之时,卿爱花成癖,案头瓶花不绝。”
步及中庭,太微手持一株百叶缃梅,花开正红色,亭亭可爱。欲再取丽格海棠、西府紫绵、金边瑞香、大红舞青猊,可他手刚刚一碰,它们全都忸怩缩回了骨朵状,绿叶卷起低下。
二人返回屋内,天君给他灌了口热茶,又摸他小腹暖了:“瞧你寒得血气都有些枯了。”
太微裁花入瓶。天君看他选香选色,神色好像有些苦恼,便扶了花枝帮忙侍弄,笑道:“花之有使令,犹中宫之有嫔御,房之有妾媵。你若以朱顶红樱花以主,当以迎春、瑞香、山茶为宾;若海棠则以苹婆、林檎、丁香为婢。莲花以山矾、玉簪为婢;木樨以芙蓉为婢。”
“还需你站远些屏去,岂不知花下焚香,就是杀花?”天君笑说,拖了把玫瑰椅让他坐旁边去。
经天君简单几下拨弄,瓶中花舒展不拘,参差不伦,互相照应,意态雅近天然。枝叶掩映,横斜款侧,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
“卿真乃信手得画意,极化工之妙。”太微不由笑道,“私心忒忒,已将此心事再三陈:此生他世,假使一日灾随电扫,福逐云生,众生咸得如意,愿意与君弃仙而偕隐。烧烛检书,援琴寻幽,此等物外之趣,乡居之良法也。”
“只怕你受不了与我遭罪,过些布衣取暖,菜饭得饱的日子。”天君笑道,“我看你插瓶的功夫也十分见长,是哪里拜的名师?”
“我师乃木公。”太微坦然道,“木公乃幽人韵士,邸居南沧,钟爱山水,栽花、莳竹引为乐,日日铜瓶插数枝。著《瓶花仙谱》、《清赏笺》,有花目、品第、择水、器具等二十七节,尝言取花如取友,就使乏花,不可以因陋就简,宁贮竹柏数枝以充之。”
“哦?”天君不露声色地微微挑高眉毛,脸上的笑敛了大半,花朵黄白间之如金玉色,映在他暗涌黑潮般的眼底中,“看来你们还是不错的朋友?至于我的事,想必你也是听他说的。”
“木公襟怀高旷,不争风逐露却心中有节,与我倾心相友。”太微点头道,“卿亦闻其人?”
天君道:“后来的事和你们的事我都不知,只知从前是上古一颗孤辰寡宿,东到日窟之天东,生他于石涧积血之中。其生身父母本命衰微,无量福地未开辟之时,便早早下世了。”
太微听了悯默,半晌才道:“九天雷祖乃斗姆元尊梦金凤衔珠坠于掌中,因是有娠而生焉。应元雷霆万化之祖,位隆何其上品,然傲狠不德而乱天常,冒触天地,呵毁风雨,其罪从微至著,日积月深。卿知德行圆满之谓神仙,然天之高,不可知也。地之厚,不可度也。神之妙,不可测也。变化应感之迩,唯此贵贱身家之论,道不在是也。是故卿不必申说此事。”
“我不过是说了所知事,惹你这样一篇如临大敌的伟论。好,对不起你那位体心贴意的朋友了,是我无礼。”天君叹气,“怪我,怎么这样不容人。”
太微看他像受了极大委屈,一脸受难的样子,一肚子闷昏之气,也道:“任性而发之语耳。”因渐渐偎了怀中,声音有些瓮气。
天君抱他在怀,待到怀中人旋臻甜适之乡,温柔仿佛杨枝水。
香很快燃尽了,赤红的一星火头消失在灰堆里。灯火突然湮灭在黑暗中,他才一手慢慢抚着瓶中花叶,道:“你不知,插瓶最忌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既然‘取花如取友’,花亦是人,各有病根,都要观察克治。都需要……祛一祛痼疾。”
第187章 天风吹镜花波月 素幔卷阳台云雨
天,在不知不觉中透晓了。
这雪璘珑界在大沙周界北去三万里,它们都是神魔交界处的极境,其中之寒苦,不亚于当年血盈地狱的最深一层。
无须离火之体,在这里根本站不住几个钟头,可是为了等道君和卫璇,什么也都值当了。
他面孔中白中透青,上下牙咯咯打架,也不敢上前去敲门,只呆呆立在雪中像根小冰棍。
“真君!”伏柔快步赶来,赶紧把这小人用披风包装起来,才抬头一看紧闭的房门,急得团团干转,“圣主还没有出来吗?”
距离太微派他们去寻找越金的下落,已经过去两天了。办个差使一无所获的情况下,伏柔踌躇着回来复命。
“别,别……”无须看他好像要上去敲门,急忙说,他冻得讲话都嘎巴玻璃脆了,“别叫,多管闲事,我,我在这里等着就行了……”
伏柔是把无须一手带大的,角色相当于个奶母,知道他心思,是因为觉得自己闯了祸,若非他被歹人所擒,雷祖也不可能知觉追查到这里来。伏柔安慰道:“圣主一片仁心八寰仰,怎么会嗔责怪罪真君?” 听着倒像是自责自叹。
话音刚落,便听到了靴声橐橐,然后是开门的声音。
而看到引入眼帘的这个人,无须瞬间就活了过来,心中一阵似酸似甜的热流,眼中咸水止不住想流,嘴角撇了几撇,马上搓了个雪团掷过去,扬着脸道:“笨鳖!接招!”
却被对方的护体威猛圣光尽数。回旋过来的一股寒风卷着雪团扑面袭来,灌了他满满当当一脖子。急急倒退两步,扭了脚脖子,差点踩到了伏柔。
无须忽灵灵地闪着大眼怔在当场,一下子就不敢认了——这位天君的面上有了太多捉摸不定的浮沉,但他是想不了这么多,只觉这个“卫璇”,怎么这样远,好陌生。想揉眼擦面,却一动不敢动。
伏柔见了这位风霆若神的男子,升起一团无名的极大畏惧,心里打了个寒颤,几乎将手里怀里一叠叠的奏章和牒报掉在地上。
浓云压得极低,罩得天地间一片阴森狰狞。幸好,伏烈这时出来了:“怎么都站着发呆?快进来,都在等着议事!”
“无须小友,今日在此重逢,齐全了。” 因二人还是木着,天君笑道,“此露天地下,寒风凛冽,不好罄谈,到房中再细细披陈。”
伏柔定了定神才答应一声正要走,却被伏烈拉住了耳语:“给你提个醒……”他是第一个找过来的,当时他推门只闻粉香喷雾,恍然入醉乡……
他交代了几句天君的身份和关系,说了个大略。伏柔听了一怔一怔又一怔,伏烈扯着惊愕的他关了门,最后伏柔眼睛望着墙角不吱声。屋内传来妇人的哭声,伤肝动肠,十分凄恻,他也仿佛听之不见,还在看水缸里几尾赤梢金色鲤鱼悠闲地浮上浮下。
伏柔、伏烈本来是上古一张“玄介琴”的最粗、最细的第一弦和第七弦,而伏柔此刻,希望自己能够回琴上呆着去。
“免了这个礼吧,坐下——”天君坐回居中的太师椅上,把盖子钮朝下斜着倒扣在杯里,谢了茶才道,“继续奏吧。”
只见地下有一口大百宝箱。伏烈恭肃道:“属下前一阵为了寻找真君的下落,搜遍了上三天八十一殿、七十二宫,过程中还抄检出许多赃物和账本,特稽来交由圣主处理,以儆后效。”
无须心底还是想同天君讲话,便一旁插道:“什么蠢货,还留账本……” 他缩着头,不敢看天君,说话声音很轻很细,听来像个小姑娘。
天君像是毫不理会地低着头,但慢慢说道:“做账要做平,也就是出入要对的上,一笔挪了多少,另一笔要补回多少,这中间极有关窍。所以需要原账、假账对照着填,不然光靠脑袋,记不住这么多数字。更何况,做贪官,最重要的是要理得清关系人情。给谁送礼,不能漏了;收了谁的礼,也不有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