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眼看行至殿门,他的脚步却倏地一顿。
眼前的花圃还是熟悉的模样, 就连那对用来浇水的玉瓢都同他离开前分毫不差。
但……谁能告诉他,那个正在他珍藏的冰裂花鸟鱼文瓶里摇曳生姿, 还顶着一张雒洵俊脸的巨型落星花是怎么回事?
落星花在修仙界随处可见,绽放时远看如星河倒悬, 近看则是不起眼的幽蓝色小花,圆滚的花瓣煞是可爱。
但眼下这株形体放大了数倍,浑身叶片都随着它兴奋的情绪张牙舞爪,再配上那张三界之内无人不晓, 可止小儿夜啼的大魔头的面孔, 委实难同可爱挂钩。
凌霜铭:“……”
好怪, 再看一眼。
‘雒洵’大花晃了晃叶片,冲他嘿嘿一笑:“师尊怎么一副见鬼的表情?不过比平时冷冰冰的模样有趣多了,弟子爱看。”
凌霜铭冷哼道:“我素日的模样反倒惹你不快了。”
雒大花叶子一挺,警觉道:“师尊怎能妄自菲薄!您什么模样弟子都爱,弟子真的爱惨师尊了。”
凌霜铭不由伸手拂了拂衣袖,仿佛这样就能拍去身上那股肉麻劲。
他尝试转移话题:“话说回来,你怎会在此?”
修仙者的梦境往往都是现实的映照,甚至有预知作用。但在他的记忆里,仙魔混血的雒洵自出生起便是天界钦犯,从未和天界有任何勾连,也不该生出勾连才对。
“莫非师尊忘了,当年在天河畔,就是您亲口允诺要将我栽在殿门前的呀。”雒大花小声提醒道。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股猝然而来的猛浪,将识海内一直堵塞的阙口豁然贯通,陌生又熟悉的记忆纷至在眼前飞速闪过。
周遭景象倏忽一变,漫天大雪遮蔽了视野。他看到年幼的雒洵倒在茫茫银白间,一旁的自己则狼狈地撑着沐雪剑,与半空里衣袂飘然的玄元上仙对视。
仙人面露讥讽,声音在山风里空灵缥缈:“霜铭,本尊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可想清楚了。若你执意作赌,那么从现在起,你需抽离自己的神格,和那些卑贱的凡人一同在轮回中挣扎,直到这小子能以魔物之身再次与你心意相通。”
浑身浴血的战神吃力抬头,向高高在上的上仙发出嗤笑:“这样儿戏的条件,也值得玄元上仙拿神格来赌?”
“很快你就会明白,魔族和人族,都是自私卑劣的种族。它们只会在软弱时依靠你,在强势时背弃你,绝不会同忠贞二字沾边。”
玄元那刻在骨子里的蔑视,可悲得令人只想发笑。
凌霜铭觉得当时的“自己”定也是这般想的,因为他看到战神嘴角勾了勾,深深地叹了声:“那我便拭目以待,你的自大是如何使你玩火自焚的。”
现在,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了。
为什么玄元会发疯似的阻挠他与雒洵,又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到处修改他最看不起的凡人的记忆。
以及……为何能开遍天涯海角的罗星草,会在钟灵毓秀的天界枯萎。
这几世的苦难原来并非无源之水,那么当下应做的,也唯有抽刀断水了。
待翻涌的回忆渐渐稳定下来,凌霜铭缓缓睁眼,举目四望却不见雒洵的身影。
窗外流转的泠泠雪色侵透窗纱,使无人的大殿空余一室冷寂,只有一旁小案上的热茶还在浮起袅袅细烟,藏在茶盏里的残留灵力昭示着那人离去也不过半日光景。
他触在杯沿上的手一顿,雒洵这臭小子,果然又摆了他一道!
在大阵的压制下,哪怕是上仙亲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个凡人,雒洵是如何动用灵力的?
其实早在洞府内的布置被换后他就该注意的——没有灵力绝对无法打开储物戒。
想来雒洵也发现了,洞府内的一切防御对他形同虚设,因此趁第一晚过后便独自取回了封印在最深处的神魂。而昨夜那场看似冲动的□□,怕也是这臭小子的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归还神魂,顺便抽身离开此地。
凌霜铭长吸口气,制住将那精致的杯盏捏个粉碎的冲动。
离奇的是,他愤怒的原因并不是雒洵的不告而别。
难道对于这孽徒,就连那种事都能成为利用的工具吗?
在做这些时,雒洵到底投入了几分真情,还是说……从头至尾只有他是认真的?
真把人当傻子了不成?!
越想越气,他仰头将茶饮尽,保存恰当的温度反倒愈发火上浇油。
茶杯带着满腔怨气砸在小案上,“当啷”的清脆声在室内回荡,整座洞府却在这时剧烈地颠簸几下,伴随有阵法碎裂消散的声音。
凌霜铭面色一变,三两下披好外袍,急匆匆地向冰宫外掠去。
他只顾着计较雒洵的小聪明,竟是忘了,封印在洞府中心的神魂回归原身,此地阵法失去最后的力量源头,自然会崩溃瓦解。
雒洵想来是去清理门户,平定魔君叛乱。身为魔尊对魔族知根知底,加之一身深厚修为,自是无需他过多操心。
可洞府里那群凡人修士就不一定了。
他们虽是修为被阵法剥夺,但一窝蜂进入洞府,必会因此地封印的法宝大打出手。现下洞府禁制已解,这群残兵败将再对上杀进来的魔族,怕是一触即溃!
正好,这几世的血海深仇,他要亲自去找玄元一笔一笔清算干净。
先将天界上仙做成落星花肥,再去寻那喜欢擅作主张的魔尊。
然后……他要狠狠地敲打他,重振师纲!
正悻悻地思索如何疼爱那可恶的逆徒,玉阶深处的浓雾里突兀地现出一道人影。
他顿住脚步,警惕地听着那深深浅浅的嗒嗒脚步声,手里慢慢结印。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了,凌霜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