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能县以前,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七年了,塌了一半,这半边还能住。”
女人上身穿着运动内衣,露着半截腰,我下意识收腹藏住了小肚子。
“你说我死了,不,我活着。”甘玲侧身靠在炕沿,伸开两条腿,低头看着鞋尖,双手依然插兜,湿淋淋的头发散落在肩头。
“还想知道什么?”
对方挑起眉毛,仿佛我是个什么无理取闹的人一样,口罩的一条绳在裤兜里冒出一头,甘玲用手指勾来勾去,我诡异地想起了路今时。
我决定和我的前男友路今时分手时,对方就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用大脚趾抠二脚趾,双手插在兜里好像这样会显得像花泽类一样。
路今时说:“没什么可说的了呗,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么?”
我说没有。
面对甘玲,我差点再把那个“没有”说出口,但终究忍住了。
“我从来没有见你接送过郑宁宁,我带她有半年时间……郑宁宁去宏志小学报名也是奶奶带着去的,平时小孩都是自己一个人……”
我斟词酌句,甘玲忽然抬手止住了我的铺垫:“你是想说,我这个不负责任的妈妈,从不照顾小孩,甚至可能跑去跟别人过日子了顾着自己舒服,对孩子不闻不问,七年后才知道孩子死了,现在假惺惺地来找凶手报仇……”
第17章 我的过错太沉重了
话是难听了点,不过的确是这个意思。
我没开口,话都让她说了,我低头抠着炕沿的毛毡,话吞了回去,又走去掀开了柜子上的遗照,端详了一下七年未有机会变化的郑宁宁。
甘玲嗤了一声:“你问呗。”
郑宁宁在面前,母女生死相隔,我一个外人,没什么谴责的立场。
“问什么?”
“那你来,做什么?”甘玲觉得我很可笑,脸上写满了轻蔑,这个女人肌肉发达一拳可以把我的脑袋捏爆,之前扎车胎拿出刀感觉都只是小打小闹,真要杀人抛尸还得在这无人问津的小破屋里面。
但我出奇地没害怕,可能郑宁宁在天之灵看着我,我盯着这张照片过了好久。
“这张照片……好像没有洗出好几张,你是把……嗯,郑宁宁奶奶家的那张拿过来了么?”
郑宁宁的葬礼之后,遗照就摆在进门的堂屋的柜子上,面前摆着一叠干瘪的瓜子供奉,香炉上总是插着香,香气袅袅蒸腾。我为数不多去看望的日子,一进门就要被郑宁宁检阅一遍,我还是她的老师呢,心虚得像个学生,受之有愧地低着头不敢多打量。
但我已经把这张照片上的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我仔细一嗅,都闻得到相框上香灰烧尽后的烟气。
甘玲说:“是那张。”
“不给老人留个念想?”我尽可能地说得平和了一点,心里其实想谴责甘玲的,消失七年的亲妈横刀夺爱,留下本就毫无指望的老人。
但想到世间确实普遍存在着恶劣的婆媳关系,和奶奶和孙女的亲密关系完美地共存,三代女人互为仇敌互相合纵连横地对抗,甘玲不考虑老人的想法是正常的。
甘玲从我手中夺过相框,四下也没什么很高的地方,就拿在手里:“老人死了。”
“啊?”
郑宁宁的奶奶死了。
我有点儿反应不过来这件事,去年我见到老人时她还抄起铁丝穿过麻袋里面堆满了塑料瓶,老人呼哈一声中气十足,皱巴巴的脸上写满了和废品抗争的坚决,今年我给她带的礼物还没来得及买。
人变老之后好像就变得很脆弱,一个意外就会把半只脚埋进棺材,磕碰一下,撞到哪里,隐疾就悄然埋下,点起引线,在谁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轰然爆炸。
现在的年轻人很多都会带着父母每年去体检一次,排查身体中那无形的隐患,即便如此,死亡仍然不会像电影海报一样倒计时,它突如其来,比甘玲更加可怖,甘玲至少还在门外敲门,死神直接破门而入。
甘玲看我不说话,问我:“很意外么?都那么大岁数了,天天捡破烂,不讲卫生,也受累,又不积德,爱占小便宜,平时邻居也不想管她,死了也没人知道,我开门的时候,都臭了。”
我不认同,我对她说起了郑宁宁奶奶来接郑宁宁的事。
我说老人家平时很和善,节俭干净,来接宁宁的时候都是和颜悦色的。
甘玲说:“接孩子就是对孩子好么?”
“不然呢,孩子还那么小。”
“她都七岁了,也离得近,一个人上下学不是正常?”
“现在好多小孩十三四岁了还是大人接呢。”
“我们那会儿反正是不接,小孩自己扎堆跑跑,相约着回家了。”
甘玲把自己不接小孩说得理直气壮,给自己不负责任开脱。
“你知道能县晚上有醉汉,我大街上乱逛,你硬给我撵回去了。小孩才多大,七年前治安不是更不好?你就放心小孩自己回家,不还是不负责任。”
我不擅长跟人吵架,摆事实讲道理也不擅长,耍泼装疯更是不会,看过了太多吵架,千帆过尽自己还是嘴笨得不如个鸭子,只能故作严肃,尽可能深沉,学了点甘玲冷漠的皮毛,不求伤人,只求自己能把话说清楚。
“我是不负责任。这个事实就别探讨了。”甘玲转过头,把这话头硬给掐了,我好不容易说了句完整的占据上风的话,打在了棉花上,一时间有点儿着急,乱了方寸:“那,宁宁奶奶去世,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什么时候回的能县?”
甘玲忽然拎起我的衣领子,要把我往外扔。
我急中生智地抱住门框:“你不是拍了一千来张照片么!我看一百张,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怎么样?”
论体格,我打不过甘玲,对方个子又高又有肌肉,论脑子,我已经被王炸了好几次,什么都比不过,只能开始讲条件换点什么。
门框被我抠下一层土来,甘玲一拽,我奋力地抠,一时间尘土飞扬,对方一只手拿着相框,一只手拽我,力有不逮,我站稳了。
甘玲松手,想了想:“你给我看二百张,我自己说一句我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