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破庙好远后,云微才意识到自己留了这么一个字。
多么简单的一个字,可是他只有一双手,这数万的流民百姓,他一个人要怎么救?他又能如何来救?
孤对着遍野的横尸站了许久后,他匿着身形腾上了半空,逐渐入城。俯身而视时,护城河浑浊的河水冷冰冰地拍打在墙下,怒涛吐沫,掀起的白浪里还飘着几具泡得发白的尸体,随着泛动的水面摇摆不停,怒风下驰来的浪涛溅起几丈来高,几乎要吞噬整座城池。
城外三里处的废屋烂舍就是焚尸的火地,未烧尽的尸身残躯便这样随意甩着,官差们蒙着口鼻,运着尸体来来往往,口中不忘骂娘。浓浓的烟雾拔地而起,熊熊烈焰不曾停歇,带起令人作呕的焦尸烂肉味遍布着整个临安城。
草木萧瑟,断壁残垣,流民横卧,白骨浮尸。
虽是江南大城,可临安眼下的疮痍一览无余,满目的荒凉正如今日这节气的名字一般萧索肃杀。
霜降。
然而现今,少仪是凭着玖曜那一缕孤魄的压制才能平安无事,可这一魄早晚都要抽走,到时候若是没有蓝莲的解药,他该怎么活下去?
“走开——”
下方有个尖叫声打断了他的沉想,云头上能看清下界的一切,有个拖着板车的小孩儿死死地搂着车上的一卷草席,哭嚷着:“你们别过来!我娘不是病死的!她不是!你们别烧她,别烧她!我保证这病不会传给旁人,你们看,我不就好好的吗?你们别带走我娘!我求你们了!”
周围有几个官差模样的人围了上来,狠狠地推着孩子,要去抢他怀中的草席,“你说她不是病死的,谁信?保不准你也染了病!大人说了,城外的那些咱们管不着,可城内的却一定要死守到底,但凡是个死人,立刻拖出去烧了!”
“不要!不要!”孩子扑上去要夺草席,“就让我送她一程!让她好好地入土为安吧,你们别烧!”
“滚开!”有个官差踹了他一脚,拖着板车就走,一面又骂:“真他娘的晦气,成日里尽干些收尸的活!”
孩子哭喊着追了好几条街,官差们嫌他碍事,直接恶揍了一顿。他的脸埋在低贱的尘埃里,嘴唇上染满了泥浆,看着包裹着母亲的草席离他越来越远。
最后只剩那半口气,怀着心中的哀思长街当哭:“娘——”
抉择之二,若是救了少仪,那么凡间的这些人又该如何?他们又是何其无辜。
云微闭了闭眼,不忍再看。
这样的例子,临安城内想必日日都有发生,再扩散开去,整个凡间亦是如此,蓝莲的毒不解,凡间永远都是另一个地狱。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迟早会在蓝莲的迫害下,一个一个地病死草榻。
玖曜真是好狠好毒的一颗心。
云微握紧了拳,放之不顾已是不忍,他又如何做得到视若无睹。
……万物各有克,然世间有毒,无药可解,虽能以血肉相贴堪作转移,使毒存于另一人身处,却乃下下之策。
这是他翻遍了医书典籍才找到的一丝光芒,然而这世上的事情哪里这么容易,那虽然是一道光,但却是一道被黑雾侵蚀的死亡之光。
以命换命。
他想到毒草医典里的这句话,眼中迷惘不知作何选择。正凝神思忖时,忽然间醍醐灌顶,这一刻终于明白了药君强塞给他这本医典的真正含义。
既然将毒素转入他人体内乃是下下之策,那自然不会有人傻到自寻死路,药君是在暗示他早定取舍,早做别离,早救世人。
取谁舍谁早就是呼之欲出的答案,不会有人因小失大,蓝莲那仅有的一瓶解药,最终该救的只有下界的凡人。
可是偏偏,他就是想做那个傻子,他想去试那无路可行的下下之策。
“舍一人赎百人,何如。”
“无论是舍一人救百人,还是弃百人保一人,这都是一条死路。诸位是不是该考虑一下,谁才是做出决议的那个人……”
“……若此人自愿承担一切,他愿意以命换命,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不能剥夺少仪的命,可他至少还能掌控自己的命。
冥冥自有定数,云微想起他唯一参加过的那一次辩经会,忽然失笑。原来自己那时的一句狂妄之言,定下的竟然是他自己此生的归处。
决定了。
慢慢地,他从怀中掏出那仅有的一瓶药,指尖在颤抖与僵硬中,拔下了瓶塞。
多么稀松平常的一个动作,他却觉得自己好像用了一辈子来完成。
苍生为先我为后。
他只有一颗心,却要拿来救助众生。
还有少仪,他的亦然,这一生纵然情深意重,但又短如朝暮,他不能陪他走到最后了。
药粉从瓶中滑落时,云微甩开手臂一施法力,让它们化作大雪落往凡间。天与地,山与水,上下之间顿时白茫茫的一片。初逢霜降,江南之地,这一场盛世瑞雪来得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早,云微匿着身形重新落到凡间,踽踽独行。
大雪吹白了他的发,他却恍若不知,目光扫过临安的一角一落时,心里忽然只剩安稳。那些惋惜与留恋好像一下子就散开了,整个人倏然豁达。
他的身后,在他看不到的一隅,少仪顶着斗笠静静地看着他孤独的背影,雪花落下的那一刻,他在凡间朝拜他心中唯一的圣光,然后在眼眶浮起泪光时灿然一笑。
真好。
师父,能帮到你,真好。
他的师父,他知道那是个从来不会对他索取任何东西的人,可今日却两次提出梅子糕,他又怎会听不出这中间的意思?于是他偷偷地、不死心地一路相随。
幸而,师父没有发现他。不然他甚至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不如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谁的心里都会好受很多。
少仪脚下一抬,想去追上前面那人,可是泪珠在雪花的扑簌中同时而落,喉咙又不合时宜地发出一个呜咽声,煞尽了风景。
这一生那么长,一个人孤独地过了那么漫长的三千年,好不容易记起了一切,这一生却又变得那么短。
少仪捂着嘴转身走了,像是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内心,仓皇而逃,丢盔弃甲。
雪幕好大,盖住了他一路奔逃的远方,他在模糊的视野中看到了往昔,看到了芭蕉叶下的惊鸿一面,还有上元夜那晚,车水马龙人潮深处的那双温情眼瞳。
临安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思慕台。
分道扬镳的二人越离越远,直到出了临安城,少仪才渐停脚步,对着不远处林子下的破庙满面纵泪。
你既渡了凡间,我便来渡你。
枯木枝桠上压了沉重的积雪,再也支撑不住,“咔擦”一声脆响后便跌入了厚重的雪地中。老翁裹着破棉衣缩在角落里烤火,听到这细微的声音时,忽然将视线转向了外面。鹅毛大雪飘飘洒洒,不见半分变小的趋势,他幽幽感叹似自言自语:“好多年没见到这样大的雪了,等开春了,日子会好吧?”
等开春了,日子就会好了。
(作者的话:呼——暴更5000+,这一章真的挺长了,第一卷第三章埋的伏笔,现在总算可以用了。这个辩题的来源是“电车悖论”,又叫“电车难题”,感兴趣的小可爱们可以自己去了解,当时写辩经会时忽然就想到了这个论点,觉得与清和老头的一贯思想实在是太符合了,真的就是巧合,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作者闲话: 感谢支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