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誓言
黎淮又梦魇了。
梦里他站在长欢宫的庭院里,满院的梅花落得干净,干枯寂寥的枝干无力的扭曲挣扎着,只剩下脚下那一片肆意纠缠的荒草。
如同他这十年的凄妄,扭曲的低伏紧贴着泥土,却始终不肯断了那一口气。
有恩待还,有思未言。
终究是不甘心。
他走到正殿门口,轻轻掀起檐下积了灰尘的竹帘。
殿门大开,殿内空空荡荡,微尘在半明半暗中飘荡浮游。
空旷得如同他没了心的胸腔。
“忘悲。”乐凌霄突然出现在大殿中央,冲着他笑得温柔。
黎淮惊疑的眨了眨眼睛,颤抖的走到她身前,腿一软跪了下去。
“十年。整整十年。您一次也没回来看忘悲。”黎淮突然就落下泪来,“您定是恨惨了忘悲,不然怎么梦里都不来看看忘悲呢?”
乐凌霄也跪坐在他身前,怜惜的抚着他眉眼,温柔道:“这十年,苦了你了。”
黎淮泣不成声。
乐凌霄像以往一样温柔的拭去他的眼泪,轻声道:“这些苦这些难,这么多屈辱,让你一个孩子受着,是我对不起你。”
“不,不是!”黎淮握住她的手,“若不是您把忘悲抱回黎府,若不是您给忘悲寻医问药,若不是您一次次的护着忘悲,忘悲早就死了。”
乐凌霄心疼的抱着他。
黎淮哽咽道:“养育之恩,教导之恩,您对忘悲有再生之德,忘悲这辈子也报答不了您。”
“傻孩子,把你捡了回来,我就是你阿娘。”乐凌霄轻柔的抚着他颤抖的后背,“真正的阿娘是不应该把王位之争压在你身上的,你该是恨我的。”
黎淮死死的拽着她的衣角,不停的摇头。
“阿娘……我想您。忘悲发了疯的想您。”黎淮颤抖的抽泣,“这宫里的夜太冷了,忘悲一个人太累了,再也没有人像您这般真心对我,没有人。”
乐凌霄慈爱的理着他的头发,柔声道:“行觞在边关十二年,也该回来了。这朝中腥风血雨将起,你大哥和行觞一模一样,正直磊落惯了,不信这人心险恶,护不得你。忘悲你要自己小心。”
黎淮心念一动,握紧了乐凌霄的手,眼泪不停的砸在地上。
他颤抖道:“您十年才回来看看忘悲……刚回来,就要走了吗?”
乐凌霄苦笑一下,慈爱的亲吻黎淮的额头。
“前王后对我和行觞有恩,到头来却要你来还。”乐凌霄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是我和行觞对不起你,苦了你了,我的孩子。”
“忘悲啊。”乐凌霄看着他,落下两行泪来,“若是有人真心待你,就回头吧。这人间,真心最是难求。”
真心难求,他却已失了心。
急流勇退,他早没了退路。
“阿娘。”黎淮苦涩又无奈的笑了,“没有回头路啊。”
乐凌霄渐渐消失,却抬手指向南方。
黎淮朝着南方望去,只见夺目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王位。
坐北朝南,至高无上。
黎淮慌张的去抓逐渐消失的乐凌霄,失措而无助的大喊:“至高无上之位!忘悲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让息儿成为王君的!我对您发过誓的!您放心吧!”
许君平安顺遂,予君清平山河。
他的恩情,他的孽债,他死不背叛的誓言。
可是不会再有任何回答。
黎淮抓着满手的幻影虚梦,跪伏下去,蜷起身来,泣不成声。
前尘故人不过一场竹篮打水。
梦中贪恋的温存也始终透着寒夜的凉意。
求不得。
“……黎淮。”何聿晚一袭黑衣,静静的立于黎淮床前,曲起指节轻轻拭去黎淮眼角的眼泪。
黎淮梦魇中无助的哭泣,眼泪顺着脸庞滑进耳后的墨发里。
何聿晚缓缓收回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借着月色,用指尖舀出一小块儿纯白的膏药,随后认真而仔细的抹在黎淮额角的伤口上。
“白日里岑清夏伤着你。”何聿晚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算我的错。”
月色清寒,洒落一地破碎的珠光琳琅。
何聿晚收手于袖,负手立于门边,冷声道:“进来。”
门无声开启,江刹恭恭敬敬的对着何聿晚行礼:“师父。”
何聿晚始终望着一地月色,淡淡道:“你以后跟着黎淮,好好替本王看着他干什么。”
江刹抬头望向他,试探问道:“是——师父您……不高兴吗?”
何聿晚一愣,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眸中多了几分杀气。
他冷声道:“本王的心思,岂容你擅自揣度?”
江刹立刻跪在地上。
“只是……看师父很伤心的样子。”江刹强压着威压,艰难开口。
何聿晚还想要说什么,床上的黎淮突然翻了个身,似是要从梦魇中醒来。
何聿晚被他惊了一下,当下也不久留,脚尖一点跃上窗口,沾染了一身的月色。
“江刹,以后不要擅自揣度本王的心思。”何聿晚眯了眯眸子,“伤心遍地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不值得你用命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