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银杏
成元十一年,十月二十九日。
骠骑大将军黎烁班师回朝。
瓢泼大雨。
京安城外三十里,十里银杏林。
一个黑衣人一匹枣红马,势如破竹,破开厚重的雨幕,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绝尘而去。
“将军!”许君诺冲进营帐,喊道,“将军!有一人一马冒雨飞奔而来!”
孟云闻言提刀就往外冲,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弓箭手准备!”
“千万别!”黎烁大笑起身,大步向帐外跑去。
没等许君诺和孟云反应,黎烁已经大步踏入雨中。
黎烁剑眉星目,胡子拉碴,只着松散的白色外袍,却掩不了身上那股子英气逼人。
许君诺和孟云抓着斗笠追出去,帐外十几米开外,守卫士兵已经与那一人一马纠缠在一起。
那人一身黑衣,缰绳缠在手腕上,马高高扬起前蹄,那人的斗笠从头顶掉了下去。
厚重的大雨之中,那人天人般清俊的容貌让所有人震惊。
“阿淮!”黎烁大喊,“阿淮!”
黎淮远远的就看见黎烁,当下抛了马,跃到远处地上,随后猛地扑过去,抱紧了黎烁。
“阿淮!”黎烁用力一抱,抱着黎淮原地转了一圈,“想死义父了!你都长这么大了!”
黎淮:“噗——”
“我就知道我家阿淮最好认了!最漂亮那个就是!”黎烁大笑,“这么多年义父从来没错过!”
黎淮艰难道:“义父……你……要勒死我了。”
黎烁:“……”
父子两人相见,本是温馨的时刻,然而由于黎烁和黎淮在大雨中太过胡闹,导致两个人一边吃着饭,一边挨许君诺的骂。
黎淮一想到黎烁在自己身边,就满心欢喜,甚至连挨骂都是好听的。
于是父子两个傻呵呵的挨骂。
许君诺哭笑不得:“你们父子俩!真是……气死我算了!”
黎淮有千言万语想对黎烁说,可是黎烁笑着揉了揉黎淮的脑袋。
“孩子。”黎烁把自己的裘皮大衣披在黎淮身上,“好好睡一觉。”
“爹在你身边守着你。”
黎淮愣了一下,随即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黎淮抱着黎烁,委屈的放声大哭。
仿佛这十二年的苦楚,这一夜尽数释放,黎淮哭着哭着,昏睡过去。
黎烁小心翼翼的给黎淮盖上大衣,对着其他人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些年,苦了孩子了。”
黎淮又梦魇了。
朱红色的高墙,光影错落的青石板,七彩的琉璃瓦上微微露头的金黄桂花,站在阴影里哭泣的少年。
装满了嘲讽与失望的漆黑眼眸。
哥哥,是想杀了息儿吗?
他想要走向他,可刚一迈步,耳边传来奇怪的呼唤。
白。
他回头,倾盆的大雨落下,如同河流一般从脚下的台阶上流淌而下,远处,一把素白纸扇静静的躺在水里。
可九公子这条野狗,太喜欢咬人了。
他看见何聿晚隔着大雨望向他,漆黑的眸子逐渐变成了赤红色,那是火烧云一样的颜色。
何聿晚变成了一个带着白色面纱的男人。
他动弹不得,周围的雨水悄无声息的褪去,有青翠的绿叶从青石板的缝隙里冒出来,迅速的抽枝发芽,长成一大片的白梅花。
他周围一阵清凉的冷梅香气。
他看见那男人朝着他走过来,官袍变成了火红的喜服,双鹤和长欢花纹的长袍拖在水上。
明明是个男人,却穿着女子的喜服。
男人的墨发长长的飘在没过他脚踝的水里,洁白的脚踩在水面上,他脚后踩过的地方,清澈见底的水里迅速的抽枝出新的梅枝来。
男人眉心有着赤红的梅花纹,一双火烧云般的眸子澄澈非凡,却又深不见底,似乎承载了了世间万象的奥秘。
白。男人开口道。墨帮不了你,你当有一劫。
谁是墨,谁是白?
什么是黑,什么是白?
什么是浑浊,什么是清平?
他想问,可是还未张口,男人似乎已经知晓一切。
你还没明白,不是此时。男人伸手轻轻碰上他的额头。回去吧。
他还想要询问一个结果,却被推入无尽的白梅中,无数柔软的花瓣包裹着他,迷乱了他的视线。
在无尽的纷扰白梅中,他隐约看到两个雌雄莫辨的人影。
黑衣的人背对着他,怀抱着白衣的人深深的俯下身去。
白衣的人墨发长长的,在水里如同墨迹一般晃荡开去,一同散开的,还有鲜红刺目的血液。
鲜红的血液在水里凝聚,下坠,分解,拖出长长的残余,最终完全消散,融入水中,如同水上抽枝发芽的白梅树。
千万世的凄楚悲苦,你怎么就自己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