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怔看了两眼,她轻轻扯着唇边笑了,摇头无奈道:“庄主啊庄主,你这,又是何苦……”
对方还万年不变地拘于他那方轮椅之间,见她狼狈地满手腕是血,像是多年前香楼里初次交锋那回,庄主冲她招手,宛如招唤一只猫儿般,叫她靠过来:“你任务完成,这回,我们该仅是夫妻了罢。”
善璃费劲挪过去,趴上他膝前,正把自己脸上脏污往他袍上蹭,紧接着听见这些,不禁顿住,愣了片刻,却是哈哈地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庄主,你这般完美无缺的人,遇见我,可真是倒了大霉,倒了大霉……”
这种情况,她以前不是没遇见过,善璃本事大到,常常叫许多贵人修士哪怕在事情败露后,还是甘愿为她赴汤蹈火,为她一叶障目,而她自己却穿花拂柳,片叶不沾,轻松抽身而去。
然而这次,善璃自己也没想到,她会彻底栽在这里……
善璃苦笑道:“此处快要塌了,你还过来做什么啊。不若,你此刻将我杀了,泄愤也好,拿去给你的子民交代也好,能死你手上,我也,心甘情愿了。”
而对方手轻抚着她的脸,头顶嗓音飘飘渺渺:“我来此处,或许是突然想起,我们夫妻这般久,你还从未唤我一句夫君。”
陡然鼻尖一酸,善璃眼眶里彻底地再也兜不住。她开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前这人,当是和她过往遇见那些,完完全全都不一样的才对。
“我不是好人,我当初抢了你的亲。若不是我,你该和你那名唤阿婉的青梅未婚妻,相守一生才是。”
却听庄主笑了。
“阿婉这个名字,是我随便编的。”
反应顿住,善璃慢慢地仰起头看他,自是不解何意。
庄主抬手抚着她的发尾,“自从我被他们扔出雪庄抛尸之后,那群人在我眼里,从此便同死人没有区别。而我,从来不记得死人的名字。”
脑中迅速想明白后,善璃双眸微微睁大,“那你……”
庄主冰凉的掌握住她手,慢慢道:“不错,我是活死人。”
诺大修真界,对于庄主这般修为的修士来讲,活人肉,生白骨,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是,他的双腿却多年来都没有长好,原因便在于,他早已不是生者了。可他严格来讲,又并没有死去。
他的父兄亲人被另一帮亲人灭杀,死者的怨气滋养活了他。他带着无数人的执念,重新爬出了尸堆,蛰伏修炼多年,重新杀回落梅雪庄,做了雪庄主人。
“我幼时的确与那人有婚约,日后,也独独放了她一马,但也是因着,雪山机缘,需得要活人献祭方可得。而我,至亲全亡,因而,不得不留个女人,待到机缘成熟之时,到时娶来用。”
这做派够残忍,可善璃已来不及想了。她只忽然想起,也明白了,为何最开始她劫亲时,花轿里那青梅哭得跟要断气了似的。还第二日哭着追来雪庄。皆是因为,真新娘畏惧庄主久已,异常清楚庄主手段如何,不敢自作主张就此跑掉。于是,善璃稍微一羞辱,这青梅就赶紧又顺水推舟地跑回去了。
善璃琢磨着,对方最后离开那次的哭,极大可能是……逃离魔爪的喜极而泣。
虽然最终青梅也没能顺利回去,不用成亲后,她已然没有了价值,半道上便被庄主派人杀死了,尸体带回雪庄,和那些乌鸦一样,被深深地埋在雪面底下。
但这些善璃不得而知。
此刻她懵了懵,顿时破涕而笑,又哭笑不得:“当年你见我自动上门来送死,是不是在想,哪里来的傻子?”
庄主没有说话。
“可是,你之后也没杀了我。”按道理,庄主随时都可以把她干掉来着。
听罢,庄主自己也是陷入沉思,“是啊,我若想杀你,早做了……我大概,那时便对你,见之生情了吧。”
善璃没想到他这般容易就表了白,脸颊翻红的同时,终于止住了泪,忍不住笑了,她已是肉眼可见地愈发虚弱,面上却愈发灿烂。她去扯他袖子,“庄主,你可知,你极少说这么长的话。今日,我,我还是第一次听。”
“你以后,不要和别人讲这么多话,你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如今还会拿蜜饯般的情话哄人开心了,哪个女子能撑得住。”却说着说着,她眸里神采又黯了下来,“只是,我此番夺了机缘,你去带石城里大家出去,就得更艰难了,日后,你要更辛苦……”
可她这话,却被对方打断。庄主极轻地叹:“你啊……”
“要带他们离开,易如反掌。只是,当年倒戈之际,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们选择眼看着我族被杀,我如今,又何需顾惜他们。”
“为我们雪庄守关的石城,乃一处——鬼城。”
善璃短短一会儿的心情着实跌宕,她此刻又懵了。然后想到那名哑仆,是啊,庄主手段高明,哑仆的鬼仆身份,也是她无意间拿聚灵灯试出来的,而城中男女老少那么多人,平日她一颗心又都在庄主这处,哪里会去想,城中修士不少,究竟为何一个都不逃离地,全部被拘禁于这石城中?
所以说,面前这个男人,自己是活死人。未婚妻是仇家。城中人是帮凶。城亦早化为白骨城。
如今明白后,善璃心里却更感凄凉和难过。
庄主握住她手:“你当真不知道,我究竟在乎什么吗?”
善璃被问愣了。她似乎,真的没考虑过,对方一次一次放过她,一次一次叫她在他眼皮底下,做着远远超过其禁忌的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也根本不知道,当你告诉我你有身孕之时,我……我……”洞内摇晃得愈发剧烈了,可善璃却睁大眼睛,想将对方全部神态都收到眼里。而男人也似有所感地也垂下头,在昏暗中,和她紧紧对视着,轻声说,“我当时便在想,你定是,上天赐给我的……”
“我此生作恶太多,杀戮盈天,注定不得善终,身边留不住任何福泽。”他今日笑得异常得多,“可我却有了你。”
“我身处死人堆久已,都快忘了,鲜活的生命,该是什么样的了。”
“还好我,有了你啊。”
终于,善璃心脏痛如刀割地抱住对方腰间,唇间难以自制地颤着抖出字:“夫,夫君啊……”
善璃本以为在胞弟善陵去世后,她便不会再为谁落眼泪,可眼下却哭得涕泗横流,糊涂抽噎地说着:“我,我是不是,特别坏,”她混乱中还是得交代后事,“今后,要,要你被迫,一个人养孩子……”
沉默良久,那人慢慢握紧她的手,没有回答,而是转换话题道:“你再帮我,编个幻境罢。”
善璃愣了愣,停了眼泪,努力打起精神来:“好。”然后,二人神识转眼间进入到一片虚无之中,破雾而过,只见一个小小少年,正在雪庄练剑。他姿势矫健,底盘又牢又稳,眉眼清宁,端是正统世家贵公子的模样。
那时,雪庄还没如今这般冰冷,还是四季交替,绿野葱葱,鸟语花香。而小少年……也还没断掉双腿。这时,小少年忽地停住,因为,他看到两个人忽地凭空出现。但他没有多话,仅仅是动作停下,在那静静站着。他自小就是这般少话,甚至就连他们为何能通过重重山庄防护,闯到内院都没去问。
来者是双生子,粉雕玉琢的俩漂亮孩子,前方大些的明显是姐姐。姐姐扯着后面小豆丁到少年跟前,弯着眼睛指给他看,笑道:“阿陵阿陵!快看,这是我未来的夫君。来来来,快叫姐夫!”
这话一出,便是对面小少年再淡定,也生生愣住了。
硬扯来的小豆丁亦是羞得满脸泛红,蹦上前去,恨不得紧紧捂牢了他姐的嘴:“阿姐!你乱说什么?你一个女孩子家,还有,你才几岁,以后的事,谁说的准。”
善璃才不管,她笑嘻嘻抓乱弟弟的发髻:“我就是说得准,我就是知道。”
忽地,幻境破灭,善璃法力走到尽头,她眼睛快睁不开,努力瞧着对方笑道:“我带我弟弟来看你。”
庄主喉结重重滚了下,情绪分明激动,可手中仍轻轻抚着她的鬓边,沙哑嗓音问:“那你弟弟,如今呢?”
善璃笑意淡了些,她目光虚无缥缈,不知落到了何处。“阿陵……阿陵已经死了。”
“我也,我也要去,找他了……”
庄主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畔,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着她,静静道:“你也带着我,去看看他,好不好?”
善璃眸中最后的光芒猛地一颤。
半晌,她忽地笑了,泪顺着面颊流了出来,“……好。”
洞中剧震,雪山崩塌,头顶的乱石混着冰雪,眨眼间将二人轰然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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